無音在小村莊住了下來。悠兒每天都來給他送藥,有時候皇祈甫也會來瞧他,不過有的時候他只是來給村民看病。
那時候皇祈甫說無音知道怎樣吸收精元,可皇祈甫走後,無音卻很茫然。因爲東昇雖知長明草會每隔數年枯黃一次,可他想千年之期將至,長明草根本不會有下一次枯黃了。而且當時他讓無音帶長明草先走,也沒想到他會被百越截到,也沒想過會強行用長明草發動大陣,使仙草再度受損。所以也沒告訴過無音怎樣吸收精元。無音無法幫助長明草吸收精元,只能讓它自己吸收,這樣一來,恢復得便慢了許多。
開始無音還擔心這裡精元不夠,可是慢慢他卻發現這裡的植被好似有無窮無盡的精元,他可以感受到體內的長明草在不斷地吸收,可他沒有看到這裡的一棵草變枯黃。
有幾次無音問起皇祈甫這是爲什麼,皇祈甫只笑說:“也許是冰蔓的緣故吧,你不也說這裡是個神奇的地方麼?”
無音不敢向悠兒詢問,因爲他看得出來,悠兒並不知曉。他怕自己問的莫名其妙,會讓悠兒發現自己的秘密?,F在只有皇祈甫知道他身上有長明草,他不想再要其他人知曉,雖然他也很信任悠兒。
過了半個月後,無音發現自己的左肩慢慢顯出青色的印記來。當初師父將長明草封入自己身體時,便有青色印記出現,師父說若長明草完全恢復,左肩便會有一個清晰完整的仙草圖樣。只是後來發動林間大陣,那青色印記慢慢模糊。不過從目前情況看來,距離完全恢復還要很久。
無音走出院子,看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深沉的紅色染上每一片麥苗的葉子。無音回身進屋端了茶盤來到院外的石桌旁坐下,開始泡茶。
那石桌是皇祈甫每次來給村民診病的地方,泡的茶是悠兒拿來的花茶。每當太陽到地平線的時候,悠兒就會來給無音送藥,所以無音這會要備好茶。
最初備茶是因爲他和悠兒不熟悉,每次她來都不曉得要說什麼,只能端來一杯茶,免了尷尬。可慢慢他發現這種尷尬並沒有存在的可能,因爲悠兒總是有許多話說,卻並不會使人感覺煩躁。因爲她從來都問不到無音不願回答的問題。有時候無音甚至會希望她問一點,不僅因爲慢慢地他已經信任她,也因爲一個孤獨的未經世事的人守著一個十分緊要的秘密,很多時候都是很累的,他想要有人和他聊一聊,就算不能分擔,只是聊一聊就可以了。
無音泡了一壺茶,他看著那壺,忽然覺得要是再大點就好了,那樣悠兒就會在這裡多坐一會,他就不會覺得這樣孤單了。
他忽然記起最初悠兒只在這裡呆一會,喝了一杯茶就走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在這裡陪他喝完一壺茶的?有些事情,不知不覺中就改變了,發覺已經變了的時候,自己也記不起是什麼時候變的。
無音擡頭看了看太陽,已經到地平線了,他轉頭看田邊小路,一個人影映入眼簾。她白色的身影也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深沉的紅,從同樣披著紅紗的綠色麥苗邊走過,慢慢朝小院走來。她漸漸走近,低著頭認真地看著腳下的路,手裡的水囊前後搖擺著。
“她一個人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睙o音這樣想。
有時候無音都有些不明白,悠兒那樣活潑的一個人,爲什麼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會是這樣子?他記起有一次悠兒問他,爲什麼在別人面前儼然是個老和尚的樣子,而在她面前卻只是個男孩子。無音當時說“因爲你是個小孩子?!庇苾郝犃诉€有些不高興,她好像不喜歡別人把她當孩子。無音想自己在不同人面前都是不一樣的神態對待,悠兒當然也不可能時時都是活潑的樣子,而且她能有活潑的時候,就已經是很堅強的了。無音想到了她臉上的青紋。不過幸好有那些青紋,若是青紋消失了,悠兒肯定也是像花妖一樣好看的人了,那時候她說不定也會變得像花妖一樣對外人都冷冰冰的,而自己一個小和尚,更不可能跟她一起喝茶聊天了。無音忽然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有些罪過,他正在矛盾糾結的時候,悠兒已經走到石桌前了。
“你在想什麼呢?我見你一直出神?!庇苾悍怕淞怂?,坐了下來問道。
無音一驚,想到剛纔自己有些自私的想法,便不敢擡頭去看悠兒,只是給她倒了一杯茶,道:“你不是一直低頭走路麼?怎知道我在出神?”
悠兒端起了茶,看著無音,故意奇怪道:“你不是一直在出神麼?怎知道我走路是低著頭的?”
無音莞爾,好像每一次道理都在悠兒那裡,悠兒也笑了起來。
悠兒喝了一口茶,道:“你泡的茶越來越有味道了。你的傷有沒有好一些?”
無音嘆了口氣,“有些好轉,不過完全恢復要等一陣子了。”
悠兒也嘆了口氣。
無音奇道:“你嘆氣做什麼?”
“你早日好了便能早日回去谷底了,咱們倆便能搭伴去玩耍,我一個人,實在無聊?!?
無音試探問道:“你們……不能住這裡麼?這裡有許多村民作伴,還有你們的房子,爲什麼你們一定要住谷底?”
無音心裡也希望悠兒能常來說話,儘管他已經十八歲了,可因他從未經歷世事,內心也如小孩一般。他從小跟著東昇,沒有什麼玩伴,師兄們因爲東昇平日也都嚴肅,難得遇到悠兒一個性子活潑又年齡相仿的人,總有許多他不曉得的有趣事情講,再加上他此時恰逢人生大變,恩師逝去,自己受傷,又要尋找聖地,饒是他性子堅強,也有些無所適從,心裡總起彷徨,更希望有人陪伴。
悠兒搖了搖頭,道:“不行的,大概是跟冰蔓有關係。可到底是什麼關係,甫哥哥也不告訴我,他總說等我再長大些再說。你不知曉,我十歲以前連谷底也不能出去呢,十歲之後甫哥哥才漸漸帶我出來走走。到了十五歲,才許我一個人出來??擅看纬鰜矶疾荒艹^一天就必須得回去?!?
無音越聽越奇怪,問道:“爲什麼不能超過一天?”
悠兒皺眉道:“我也不清楚,甫哥哥不肯說,他只說不能超過一天,要不然就要出大事了。唉,你不知道,他兇起來的樣子很嚇人呢,我覺得我要是有一天不在谷底,再見他時,他肯定能一年都對我那樣兇?!?
“那爲什麼不邀請一些人去那裡住呢?就像這裡的人,他們一定喜歡去的,谷底那麼神奇。”
悠兒垂頭喪氣,嘆道:“也不行呀,谷底沒有太陽光,全是冰蔓的光,只有矮樹和花能活在那裡,又不能種糧食,大家都去那裡,要一起餓死了?!?
“那……那就只能永遠待在那裡了?”
悠兒一笑,道:“當然也不是了,我可不要悶死,我已經從甫哥哥那裡求來了一個法子?!?
“?。渴鞘颤N?”無音也來了興趣。
“就是一套功法,可以把體內的氣息逼出體外。甫哥哥說,只要我能讓這氣息在體外也一直保持溫熱,我就可以離開谷底了。到時,我想在外面玩幾天就玩幾天。我現在已經能將氣息逼出體外了,只是沒法讓它一直溫熱,只要過了這一關就完成了。”說到這裡,悠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無音聽後卻將眉頭皺了起來,問道:“這又是爲什麼?這和你離開谷底有什麼關係?”
“不曉得,甫哥哥總是莫名其妙,故意給我出難題,不過只要能出去不就好了。”悠兒無所謂道。
“那,如果能出去,你要去那裡?”
“我……”悠兒眼睛慢慢掃向北方,堅定道,“我要去北方。”
無音覺得悠兒這時的神情裡有一種他不理解的感情在裡面,那與自己一定要找到聖地竟然是不一樣的感覺,便脫口問道:“去北方做什麼?”
悠兒忽然低下頭來,端起茶杯,慢慢喝著水,眼睛卻向別處看去,好似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她道:“因爲……我沒見過雪嘛?!睙o音已經知曉谷底四季如春,從來不會下雪。
說話時悠兒的臉卻有了些淡淡的紅,她自己並不知曉,無音也沒有注意到。悠兒不待無音再說話,便問道:“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麼?”
聽了這個問題,無音也將手放在了茶杯上,來回旋轉著,遲疑道:“有,可是……我也不知道在哪兒?!?
悠兒奇怪道:“你怎會不知道?”
“那是我答應師父一定要去的地方,可我還不知道路。”無音含糊道。
“你師父也是和尚麼?”悠兒雖然稚氣,可有的時候她似乎總能猜對別人的心事,這會她便問了另一個問題,而沒有繼續問爲什麼。
“嗯?!睙o音覺得自己還是不確定要不要將一切都說出來,這讓他心裡很難受,甚至有些生氣悠兒爲什麼不繼續問下去呢。
悠兒卻繼續這個無關的問題道:“那你師父其它的徒弟也都是和尚咯?”
“不是,我離火師兄就不是,他是師父出家前收的徒弟。師父十二年前出家,從那以後收的弟子就都是和尚了?!?
“等等,你說過你從小跟著你師父,過了十二年,難道十二年前你師父一下子就收了你那許多師兄?”
“???”無音一愣,不曉得她怎會這樣推測,“不是啊,其它師兄都是後來收的。”
“那你怎麼會是最小的師弟,你應該是師兄呀?!庇苾阂荒樌Щ蟛唤?。
“師父收養我時並沒有立刻讓我拜師,而是等到我十六歲時才問過我的意見讓我拜師的,我那時候起纔跟了師父,也出了家?!?
“你師父真奇怪,好端端的要出家。而且收徒弟也這樣奇怪,還要等你長大了問清楚才收。你也奇怪,非要跟師父出家,少了多少樂趣。”悠兒很替無音惋惜。
悠兒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麼了似的又問道:“我聽說出家的和尚都是爲了實現心中的夙願,那你師父的夙願是不是就是你如今要去做的事情?”
無音有些遲疑道:“對……”
悠兒似乎是不想爲難無音,不待他說完,便接口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爲什麼要做和尚來表明心志呢?難道是要用這種身份提醒自己,還是要做給別人看呢?”
無音從未想過這個,此刻不免愣了愣。
悠兒見他愣住,問道:“你怎麼了?”
無音思索道:“師父爲什麼做和尚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我離火師兄一次說到,我從前有一個師姐,可她後來走了,大家都說師父做和尚和她有關。”
“難道你師父做和尚是做給她看的?”悠兒不由推測道。
“也可能吧。”無音回想起自己被百越和姒水抓住後的情形,當時百越曾對姒水說過,只要得到了長明草,姒水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難道師父是爲了讓他們明白,無論是誰,師父都不會交出長明草,亦或者,真像悠兒所說,師父是爲了提醒自己,即使心中再爲難,也要守住長明草?”無音不由想道,他也更加了解了師父的爲難,也正是爲此,他更要將長明草安全送到聖地。
悠兒見無音若有所思,也知道他近日經歷太多,心情不好,也不再說話,只是提起茶壺,給無音添滿了茶。
無音回過神來,見悠兒正在給自己添茶,不由歉意一笑。
悠兒也不再問他師父的事情,而是道:“花妖又炒了新茶,明日就能喝了,我給你帶來點?!?
無音點頭道:“好,其實,我從未喝過這麼好喝的花茶。”
悠兒一笑,問道:“那你有沒有喝過好喝的酒?”
“也沒有,我從未喝過酒?!睙o音老實答道。
“那我給你帶點酒來嚐嚐好不好?”悠兒來了興致。
無音也心中好奇,便道:“好啊?!?
復又問道:“酒很好喝麼?”
悠兒道:“酒的味道也各不相同,我也只是嘗過幾種而已。不過我聽說有一種桃娘酒很有味道,只是這裡並沒有,我自己也沒有喝過。”
“那哪裡有?”無音問道。
悠兒不由看向北方,她的眼神裡滿是憧憬,微微一笑,道:“北方有?!?
無音不由笑道:“你不會是想喝這酒纔想去北方的吧?”
“嗯……”悠兒眼睛看向別處,輕聲道,“也算是吧?!?
無音瞥眼看到悠兒袖口上插的花,問道:“你今日袖口上插的什麼花?”
悠兒喜歡種花,也喜歡在衣袖上插一朵自己種的花。只是她先前總愛插一朵青色的薰尾,今日這個卻是無音沒見過的。不過這朵花卻更好看,三片狹長的紫色花瓣緊緊相依,只在花瓣尖端微微張開,每片的尖端處都有一個水滴形的印記,那印記較花色更淺,好似是每片花瓣都掛著一滴淚。
悠兒低頭看向自己衣袖,道:“這是晚一,昨晚纔開的花。白天它是不開花的,我特意等到它開花,摘了之後才睡的覺,”
她擡頭看向無音,笑道:“你知道麼?據說晚一花是不能給人碰的,只要一碰就枯萎了,我原先還以爲是真的,可是你看,”她擡起手臂,將花湊到無音眼前,接著道,“我都摘了插在衣袖上,它還開得好好的。”
無音聽這花還有這樣神奇的說法,雖然已知是假,也不自覺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誰知他手剛碰到花瓣,那花便蔫了。無音一驚,道:“蔫了?”
悠兒也驚奇道:“怎麼會這樣?難道你剛碰到它的時候正好是它該蔫的時候?”她皺眉思索下,又喃喃道:“確實挺長時間了,我昨晚就摘了它?!?
無音卻是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它是花,便有精元,定是我碰到它的時候吸收了它的精元,而它離了枝頭,失了供養,纔會枯萎的?!?
悠兒驚奇道:“你碰了花便吸收了?原來你是這樣吸收的?!庇苾簺]再問無音爲什麼會缺少植物精元,因爲皇祈甫告訴過她,那是小和尚的私事,悠兒也曉得這樣的事情,若是人家不願說,便不該問,因爲她自己也不願說些自己不想說的話。
兩人又絮絮叨叨說些沒關緊要的,眼見天要黑了。
“天晚了,我要走了。”悠兒起身道。
“等一下?!睙o音說著便進院取了空的水囊來給了悠兒,“天已經有些黑了,你路上小心些?!彼謬诟赖?。
“嗯?!庇苾航恿怂冶阊刂鴣頃r的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