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火光的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個忽然空曠的世界。百越仔細地將姒水的骨灰裝進青瓷瓶裡。那骨灰溫熱地暖著手心,百越攥著它,便捨不得鬆開。閉上了眼,細細體會這最後的溫暖。可這溫暖太吝嗇,稍一體會便漸漸冰冷。骨灰細碎地滑過手掌,流入瓶裡。越來越少,手心裡的位置空了下來,百越的心也空了下來。
百越將青瓷瓶小心地揣在懷裡,便像姒水剛出生時,他將她抱在懷裡一樣。小心地,愛惜地,生怕弄疼了她。
“阿水,我帶你回無花林。以前因爲我功力不夠,不能長時間在林子裡陪你,可你放心,往後我日日都陪著你。”
百越沿著他帶姒水來時的路回去,每一步路都是姒水陪他走過的。這樣的路讓他懷念卻又痛苦。可他依然沿著這條路走,因爲這樣的折磨可以證明姒水曾經存在過,曾經在他身邊。
面對無法挽回的往事,有些人很快接受現實並且恢復正常;有些人選擇逃避,躲得遠遠地,暫時忘記,找尋其他的快樂;有些人卻偏要使自己浸身在那種回憶與失去重合的折磨中。
第一種人是堅強而幸福的,第二種人雖有些懦弱,卻也不會就此失去生活的樂趣,而第三種人無疑是決絕與慘烈的,他們生來善於折磨自己,而且不留後路。
無法評判哪一種態度是對的,因爲你不是他,所以你說什麼都不對。
百越此時也不需要誰來對他說些什麼了,他只想珍惜這世上存在的每一點跟姒水有關的東西,珍惜每一點對他自己還有意義的東西。
百越不知曉自己走了幾天了,只是經過了好幾片荒野,好幾片樹林。他來的時候只想快些找到無音,帶著姒水走的都不是大道,只是挑最近的路走。所以走的全是荒野樹林山脈。
使百越幾天以來第一次停下腳步的是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她雖然穿著白衣,卻又皺又髒。此時躺在樹枝搭就的簡陋小棚子裡,臉上似乎還有些青紋胎記。棚子外側有一堆熄滅的火堆。此外再無一人。
也許是一路走來都在回憶往事,百越此時看到躺在簡陋小棚子裡的陌生姑娘,眼前浮現的便是當年病得快要死去的自己。若是當年自己沒有遇到千越,大約就死了吧?那後來這所有的事情自己都不會再經歷,還好,自己可以有這些經歷。
百越繞過熄滅了的火堆,走到那女孩身旁,蹲下身來。那女孩閉著眼睛,睡得很沉。她的容貌雖然不好看,可整個樣子卻不惹人討厭。而她也肯定不似自己當初一樣,是個孤兒乞丐。哪個乞丐會穿一身質地不錯的衣服?
對於這點差別,百越心裡微微有些失望。一個人懷念往事的時候,看見相似的場景,便會生出一種希望,希望是自己那個往事的重現。此時發覺了不同,不免有些失落的。
不過這個女孩大約也是生病了,或者是遇到什麼事情受了傷。從她那又髒又皺的衣服上便能看出來。
百越伸出手來,搭上她的額頭,也沒感覺到發熱。又看了看她脈象,也很平穩。那情形,就好像這個女孩兒只是睡著了這麼簡單。只是她睡的太沉了。
百越推了推她,想叫她起來。若是平日裡,百越斷不會這麼無聊,去跟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說話。只是今日這樣的情景,他很想讓這個女孩子醒過來,甚至想聽聽她講一講自己的身世。他覺得自己此時像是千越。
讓百越吃驚的是,那個女孩子真的被他這樣推了兩下便推醒了。她睜開眼來,還沒看清楚眼前的人影,便習慣性地開口叫道:“甫哥哥……”
這個女孩子正是悠兒。
“醒醒。”百越聽不懂她說的什麼,只是讓她更清醒一些。
悠兒終於看清了百越的樣貌,才知曉那並不是皇祈甫。她掙扎著坐起身來,卻感覺疲憊得很。百越扶了她一把,悠兒才坐了起來。
“這是哪兒?是你救了我麼?”悠兒才一坐起來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百越搖了搖頭,道:“我剛到這裡,便看到你在這裡躺著了。我只是把你叫醒了而已。”
悠兒疑惑道:“我記得我掉到水裡了,怎麼會躺在這裡……”
悠兒擡眼看了看四周,道:“難道是葉谷文?你有沒有看到別的人?”
百越搖了搖頭。
悠兒剛想再說話,可這時她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聲。誰都知道,那是肚子餓了。悠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百越一眼,道:“我也不知曉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
百越也沒說什麼,只是將自己路上吃的食物拿了出來。雖然只是些大餅,悠兒卻吃得很香。
悠兒吃了幾口,纔開始觀察眼前這人。他看起來三十來歲,便像是皇祈甫那樣的年齡。一身黑底衣服配上金色的衣邊,那暗示著他昔日的身份。只是這樣氣質的一個人此刻臉上卻全是疲憊。他的不快樂顯而易見,從他臉上任一個部位都可以瞧出來。那雙眼睛瞧著悠兒,好像很專注,卻又好像是對悠兒視而不見,只是透過她瞧著一些悠兒不知曉的東西。
悠兒瞧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許是他令悠兒想到了皇祈甫。悠兒猛然意識到自己不知如何到了這裡。肯定不是皇祈甫和花妖來救下自己的,否則他們不會不見人影。何況自己跳上船時,他們正跟雲翎澄激戰。當時皇祈甫的身影越來越淡,悠兒忽然一下又心慌了。會不會皇祈甫已經不見了?會不會她再也見不到皇祈甫跟花妖了?
這樣一慌,悠兒便再也吃不下手中的食物了,慌慌張張就要站起來。
百越本看悠兒吃得香甜,卻忽然慌張起來,不解問道:“你怎麼了?”
他這一問,反而像是給悠兒心中的慌張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那慌張本壓得悠兒喘不過氣來,太急於宣泄,以至於說出口時便已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大約再也見不到甫哥哥他們了。”
百越眉頭一皺,猜測道:“你跟……你哥哥失散了?”
百越倒沒想到悠兒口中的“甫哥哥”就是皇祈甫。
悠兒點了點頭,道:“有壞人來捉我,甫哥哥不是那人的對手,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我得去看看。”
這時,悠兒便已要站起身來。只是這樣一用力,那種無力的感覺更明顯了,只是晃了一晃,便又坐下了。
百越道:“先歇歇吧,他們沒事的,你總能看到他們。”
悠兒道:“你怎麼知道?”
悠兒這一問,便好似百越當年病在牀上,千越對他講:“你肯定會好的。”
百越便問道:“你怎麼知道?”
他一起的同伴都沒一個相信他的病一定會好,都已經拋棄了他。而當年的千越卻用那樣肯定的口氣跟他講,他一定會好。
千越當年問他:“你心裡想不想好?”
如今的百越也是這樣問悠兒:“你心裡想不想再見他們?”
悠兒點了點頭。當年的百越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點頭。
所以千越說:“你自己信了,便有希望。”
“你自己信了,便有希望。”百越重複著這句話,卻沒有當年千越的篤定。因爲百越心裡此時起了彷徨。
悠兒卻是眼睛一亮,道:“對呀,甫哥哥很厲害的,肯定不會有事情。”
她這樣安慰自己,也覺得這樣一想,皇祈甫和花妖就一定不能有事了。她拿起掉在裙側的餅,想吃好了,有了精神,纔好回去。
百越重新拿了一塊給她,道:“吃這個吧,那個髒了。”
悠兒邊吃邊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哪裡?距離魅兒街有多遠?”
百越想了一下,道:“走半天就到了吧。不過這林子荒僻,走在裡面容易迷路。”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百越下意識地將右手捂在了胸口衣襟處的青瓷瓶上,道:“我帶一個人回家。”
悠兒四下看了看,奇怪道:“我沒有看到其他人呀?”
百越道:“她死了,我帶了她的骨灰回去。”
悠兒此時最聽不得與死有關的話,聽了便覺難過。悠兒再看向百越的時候,便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對百越道:“他……得病了麼?”
“算是吧。”
“他是誰?”
“跟我相依爲命的人。”
悠兒聽了百越這個回答,再來看他的神色,忽然有了一種頓悟:原來不是“他”,而是“她”。
“是……你的妻子麼?”
百越一愣,道:“不……不是……”
悠兒只是疑惑地看著百越。
“我們……”百越發覺他竟然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他跟姒水的關係。姒水雖然是千越的女兒,可百越從來沒有將自己當做長輩過,他兩個也沒差太多年齡。可若說“妻子”,更加不對了,百越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可是他心裡卻是知曉,他不會讓姒水離開他,他自己也不會離開姒水。他們兩個是生死都該在一起的,那就是他們的命。
“是你家人。”悠兒這次是肯定地說的。
百越愣了一下後,也是舒眉一笑,點頭道:“對,是我家人。”
百越的這種感受,悠兒是懂的,便好像玉谷城第一次問悠兒花妖是誰。總有那麼一個人,你說不清自己跟他是什麼關係,可卻又是最親的關係。那就只能說是家人了。
“那……你葬了她之後呢?去做什麼?”悠兒忽然覺得孤獨,若是家人不在了,自己該做什麼?
百越道:“葬了她之後?當然是陪著她了。”
悠兒不解道:“那還怎麼陪?”
“我在她身邊便是陪了。”
悠兒似懂非懂。
百越繼續道:“我從前總忙著幫她找藥,根本沒有時間陪她。便算有些時間,她呆的那個地方我也沒法常留,只能是偶爾瞧瞧她。以後我卻能日日陪著她了。”
悠兒迷惑道:“爲什麼她呆的地方你沒法常留?”
這卻是因爲無花林被千越生機血脈浸透,一般人根本沒法接近那裡。而姒水在裡面卻能抑制住血脈激發的次數。只是百越卻也不願再重提這些事情了,只是到:“那是給她治病的地方,我不能隨便進。”
悠兒點頭道:“以後回了家就好了,你就能陪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