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谷文看著他們四人漸走漸遠，便也騎上了馬去找悠兒。她心中猶豫，要不要告訴悠兒無音他們去了聖地，過幾日會回來。若是以前，葉谷文會瞞著悠兒，幫無音達成心願。可這一路走來，她心中漸漸對悠兒有了同情。悠兒只有兩個親人，若是她失去了這最後奪取長明草的機會，就要孤苦無依了。可是兩面三刀，又真的不是葉谷文的做派。

只是葉谷文萬萬想不到的是，她根本不需要爲此苦惱，因爲，悠兒不見了。葉谷文騎著馬在林子裡找了一整天，翻遍了整個樹林，都沒有悠兒蹤跡。

葉谷文一下子慌了神，難道悠兒竟然迷了路，沒有回到這個林子裡來麼？那她究竟去了哪裡？她從來沒出過門，這一下都丟了，該有多危險。

天快黑的時候，葉谷文決定先回村子裡給玉谷城留個信，便動身去找悠兒。可今日令她吃驚的事情竟然特別多，她竟然在那院子裡見到了師父。

“師父，你怎在這裡？”葉谷文吃驚道。

雲翎澄的臉色不太好，可聽到葉谷文的問話，他還是勉強笑了笑，道：“我在這兒等你。”

葉谷文更加不明白了，道：“等我？你不該是去找其他幾樣東西了麼？”

雲翎澄道：“本來要去的，可後來實在不放心你，便讓你師叔去了，我就跟在你們後面了。沒想到，阿文已經長大了。一路走來，我瞧你做什麼都有模有樣的。”

葉谷文恍然大悟，道：“原來這樣，我說呢。”

雲翎澄道：“你師兄他們也還順利？”

葉谷文道：“他們急著走，還沒來得及問他們這些呢。”

雲翎澄聽罷，看了看葉谷文，道：“只是你還真是從不聽師父的話，怎跟你師兄見面了？”

葉谷文一怔，道：“我也不想啊，可誰知道走著走著就遇到了，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雲翎澄無奈嘆了口氣。

葉谷文道：“師父你先別埋怨我這個了，還有一件更糟糕的事情，我找不到悠兒了。她說在昨晚的樹林裡等我的，可我找遍了整個林子都沒有找到她。我正打算給師兄留個信，再去找她呢。”

雲翎澄道：“不用找她了，她回去了。”

葉谷文奇道：“回去了？回哪裡了？她不要找那兩個人麼？”

雲翎澄邊向屋裡走去，邊道：“我快走到這裡的時候，正巧遇到悠兒。她說她看到皇祈甫留下的記號了，他們已經回去谷底了。”

葉谷文跟著進了屋，不解道：“記號？這一路走來，也沒聽悠兒說看到過記號啊，怎麼到這兒反而看到記號了？”

雲翎澄道：“你們走的也許不是一條路，只不過終點都在這裡，所以沿途就算有記號也看不到，到了這裡反而見到了。”

葉谷文道：“那我們怎麼沒看到他們呢？再說，他們都到這裡了，怎麼還回去？難道……難道他們已經搶過了，沒有成功？那也不該就這麼回去了呀？”

雲翎澄將手中的劍放在了桌子上，道：“我瞧悠兒的神色，好像那個花妖不行了。我想，他們應該是到了這裡，沒有得到長明草，花妖就已經不行了。要知道，長明草要使人復活，也有時間限制的。若是一兩天裡還得不到長明草，魂魄融於天地，那就再沒希望了。他們之後肯定是沒了念想，就走了，所以你們也沒遇上。”

葉谷文道：“悠兒真可憐，她趕了這麼久的路，最後卻知曉花妖死了，連最後一面都不能見到了。”

雲翎澄道：“世事無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況且，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若他們真拼了命奪取長明草，說不準她與皇祈甫的命也要丟在這裡了。”

葉谷文道：“可她自己一個人回去，會不會走丟了？”

雲翎澄道：“放心吧，她雖然不常出門，可又不是個傻子。”

葉谷文點了點頭，她忽然瞥見了雲翎澄劍，納悶道：“師父，你怎麼拿著二師叔的劍？”

“奧……你二師叔見我沒了‘眼淚’，怕我到這裡遇到什麼危險，沒有趁手的兵器，便將他的劍給了我用。”雲翎澄解釋道。

他又看了看葉谷文道：“阿文，那‘眼淚’傳承之後要過半年才能再次傳承。待我半年後將‘眼淚’收回，這段時間，咱們就在這裡等你師兄他們好了。”

葉谷文點了點頭，道：“好，他們說這次只是探路，過幾天就回來了。”

雲翎澄隔著窗子，看著那迷霧，輕輕“嗯”了一聲，可他心裡卻不這樣認爲。

卻說一根道人四人騎馬走入荒野，也只是隨馬兒慢慢前行。他們本就是要打探這片荒野的情況的，不是趕路，便邊走邊看，同時留意著何時有迷霧。

無音也隨衆人騎在馬上，可他心中卻是不得安寧。玉谷城倒沒有再取笑他，甚至都沒有再提葉谷文的名字。可他卻在爲自己方纔的緊張而惶惑。無音雖然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卻並不是個說話總是無措的人。他與悠兒便能聊天，便沒有過這樣的慌張。想到悠兒，無音又不自覺將悠兒和葉谷文比較。

若說悠兒是無音下山以來第一個對他好的人，那葉谷文怕就是第二個了。只是悠兒的好有種自然，好像她對誰都會那樣好。想到這裡，無音心中竟然有些不好受，他似乎在期望自己是特別的那個，而不是隨意的一個小和尚。而葉谷文呢？她待螢宮曜自然不用說了，可是與她師兄玉谷城，好像也沒見她特意囑咐過他什麼。可她每次見了自己，卻總好像放心不下，怕他受了委屈，吃了大虧，總要來囑咐他。想到這些，無音有些開心，卻又有些心虛。

“說不定她早就囑咐過她師兄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再說玉施主本領那樣高強，自然不用人擔心了，哪裡像是我……我爲什麼要這麼想呢？葉姑娘可以關心我，更應該關心她師兄。悠兒對每個人都很好，那更加是件好事，我都在想些什麼呢……”無音想要終止自己這些莫名其妙的喜憂，他有些恐懼，又有些不捨這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忽然，無音覺得誰拍打了自己一下。他擡頭去看，便看到螢宮曜正不解地看著他。

“怎麼了？”無音問道。

“你怎麼了？”螢宮曜反問道。

“我……”無音開始心虛了，想道：“難道方纔我想的什麼大家也都看出來了？”

一根道人笑道：“玉施主在同你說話，你在想什麼呢？”

“我……”無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問向玉谷城道，“你說什麼？”

玉谷城笑道：“我只是問你，你可是從小就上了山，隨東昇師父做的和尚？”

無音點頭道：“是啊。我是個孤兒，是師父將我帶到山上，將我養大的。到了山上之後，我就做了和尚了。”

玉谷城看了無音一眼，有些遲疑道：“那你自己可願做和尚？”

一根道人聽了這話，卻是有些瞭然地看了玉谷城一眼，微微一笑，也不說話。

螢宮曜聽了這話，也只是看了看無音，想來路上無聊，他也要聽一聽。

最覺得奇怪的卻是無音，他不知道玉谷城怎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便道：“我師父是和尚，我自然也是和尚了。我當然願意做和尚了。”

玉谷城一笑，道：“可是做和尚卻有許多不能做的事情。”

無音奇怪道：“是什麼？”

螢宮曜很訝異地看著無音道：“你是和尚，你不知道？”

無音低頭細想，自從跟了東昇做了和尚，師父平日裡不茍言笑，也不多話。認字是離火師兄教的，師父的藏書卻是自己願意翻看的。有些話語不懂，離火師兄是從來不願意沾這些的，其他師兄們也大多似懂非懂，問到師父，他說的倒多，只是解釋的語言也很晦澀。後來東昇常說的一句話便是：“不爲惡，順從自己本心做事。”所以，這許多年來，無音大多是從書裡面看到些故事，自己體味到些善惡道理，平日裡便一直依東昇的話來做事，人情世故他未曾觸及，沒有體驗，也沒人來教，看了也大多不懂，一直倒也沒覺得自己受了什麼拘束。

至於說不能出日息山林這一條，無音倒沒有悠兒那種對外界的嚮往。只因他本就是從外面到得日息山林的。幼年時的乞討生活，與日息山林裡的平淡相比，只讓他覺得痛苦，沒有絲毫留戀懷念。所以玉谷城此時問出這話，無音便有些茫然了。

無音遲疑道：“師父只教我不爲惡，順從自己本心做事。這些年來，我倒沒覺得自己想做些什麼卻不能做的。”

玉谷城道：“說些眼前的，好比留髮，你若一直是和尚，便要一直不留髮。”

無音撓了撓腦袋，道：“這也沒有什麼。”

他想了想，又道：“其實，除了這點，我也真不曉得和尚與你們有哪裡不一樣了。”

一根道人此時忍不住笑道：“我原該想到的，你師父本就不是和尚……”

他說到這裡，笑容卻倏地止住，接著道：“與其說他是出了家，倒不如說他是找了個身份安置自己，否則真不知該如何立於人世。他自然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規矩教給你們，他一生所求，不過也就是順應心意罷了。”

無音聽了這話，眼睛不覺也有些紅了。

玉谷城看他兩個又要難過，便轉過話頭，道：“不過無音不知規矩卻守了規矩，倒不失是個真和尚了。”

螢宮曜接道：“什麼和尚不和尚，不過是要約束自己。無音本性就是這樣，和尚於他，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這話卻正是玉谷城最終想要無音明白的道理，倒沒想到卻被螢宮曜一語說破，正合了心意。一根道人也連連點頭，覺得螢宮曜這句話說得很不錯。無音也低頭沉思，似有所悟。

玉谷城趁機道：“既如此，倒不如做了俗人，也省的旁人見了你有許多顧忌。”

“什麼顧忌？”無音問道。

玉谷城捻著手中的馬繮，頭也不擡，慢吞吞道：“好比女孩子見了你，就不能太過親近。要知道，和尚是要獨居的，以磨練忍性，是不能娶親的。”

一根道人雖然心實，卻也聽出，玉谷城這話是反著說的。他說女孩子有顧忌，實則是說無音會有顧忌，不能與女孩子親近。

“娶……娶親？”無音乍然聽玉谷城忽然轉到這上頭，不禁一愣。

螢宮曜也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玉谷城。一根道人卻是嘴角含上了一絲笑意。

玉谷城側頭看著無音，玩笑道：“你總不會不曉得娶親的意思吧？”

無音低頭喃喃道：“我知道，就是……有人陪你一起生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不由出現的竟是在谷底的那段日子。他每日裡誦了經，便泡一壺茶，坐在青石桌邊，等那個白色的身影穿過碧綠的麥田，坐在自己對面。在夕陽淡淡的餘暉裡，聽些自己沒聽過的趣事，講些悠兒不大懂的道理，有時兩人也爭執幾句。無音的煩惱總會像遲暮的陽光一樣，隨著這樣的閒聊，慢慢淡掉。就算明知第二日煩惱還會再像朝陽一樣升起，仍舊耀眼，可他卻已不再心慌，因爲悠兒總會來的，那時傍晚就來了。

那段在別人看來也許很是平淡的日子，在無音卻是此生絕無僅有的。他忽然想，若是後半生都可以每天傍晚在那個青石桌上泡一壺茶，就好了。而其實他更想的，是每天傍晚都能等到那個來喝他茶的人。

此時他心中竟有一些模糊的矛盾，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時，竟看不清那個他期待來的人的容貌。他自己知道這個矛盾是怎麼回事，卻心虛地不敢細想。再一想到玉谷城剛剛說的“娶親”二字，便慌亂地將第二個心願否定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的願望竟然變成了現實。而令他懊悔的，便是這個現實與他的願望是如此地契合，連一絲一毫都沒有多餘。

玉谷城卻並不知道無音此時心中的所想，他只是覺得無音關於“娶親”的理解還不錯，便準備繼續說下去。可他沒來得及說下去，因爲螢宮曜忽然叫了一聲：“看那些霧。”他的聲音中竟然有一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