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無音沿著小路行來,越走竟越是寬敞,他心中漸漸疑惑,腳步不覺放慢,擡頭打量四周,除了腳下的路,周圍都是林木,看不到邊際,便折而向右,想先走出山林,再找人問路。
又剛走了沒幾步,忽然眼前金影一閃,無音吃了一驚,便停下步子,擡頭看去,來人滿身朦朧金光,一張臉英俊非凡,正帶著一絲邪氣笑意看著自己。
“是你?”無音認出這人便是前幾日抓了自己的人,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不錯,是我。”來人微笑道,可那笑意卻讓人心中透出絲絲涼意,“沒有想到你是東昇的徒弟,長明草竟真的在你身上,倒害我白費了許多工夫,這便跟我走吧。”
“你將我師父怎樣了?”無音心中雖也大概猜到結果,可終想證實一番。
那人斜覷他一眼,淡淡道:“死了。”
雖也料到是這個結果,可此刻證實,無音心中卻也忍不住大痛,眼淚也涌了出來。他用衣袖擦去眼淚,再看眼前這人,更覺面目可憎,咬牙道:“我師父不在了,你們永遠也得不到仙草了。”
“得不得的到要看我的本事,你只管跟我回去。”說著便來拉無音,無音慌張後退。
自己跟這人相比,簡直毫無反抗之力,想到師父慘死,自己卻仍然落入賊人手中,心中只覺憤慨。
在這危急時刻,一根鐵杖橫空擋來,百越不得已收手,凝目去看,只見一老婦人持杖立於無音身前,她旁邊還有一老者錦衣玉簪,正是連夫人與卓莊主來了。
“你們兩個適才沒死,還敢來插手?”百越臉上現出怒氣,此番失算已害得姒水復發,大傷元氣,他一心只想趕快帶走小和尚,好鑽研如何解開“化骨”,誰知這兩個人又來糾纏不休,一時間殺心已起。
“我們都是老相識了,尊駕不必一見我們便如此惱怒,我等前來也不是非要搶奪那小和尚。大家都知道長明草被東昇用‘化骨’封在小和尚體內,我們便是得了他,一時也取不出仙草。”卓莊主見百越有怒意卻並未退卻,反而甚是瀟灑地一笑解釋道。
連夫人知他滿肚子陰謀,就只站在一旁不說話,要看他玩什麼把戲。無音聽他倆也有奪草之心,只覺自己今日在劫難逃。
“那還不快讓開?”百越不耐煩道。
“我們只想與尊駕打個商量。”卓莊主見百越看向自己,便接著道,“今夜大家都爲長明草而來,任誰空手而歸都有不妥,況且要想出化解‘化骨’的方法,自然也是人越多越好,所以……”
“所以你們想與我一同研究化解的法子,要與我分享長明草?”百越眼睛微瞇,截口問道。
“尊駕果然聰明過人,一點就透。”卓莊主笑道。
“哈哈,”百越卻仰天大笑,“枉你活了這般年紀卻還如此幼稚可笑,就憑你們也想與我分享?何況十二年前你兩個對姒水怎樣想必也還記得吧?我今日不殺你們已是極限,還想來跟我分享?”
連夫人將鐵杖狠狠一敲,大聲道:“你這小子也敢來取笑人!”說著便欲動手。
卓莊主伸手一攔,向百越道:“無論我們當年怎樣也只是爲了長明草,並非針對姒水,何況今日大家都有傷在身,真要動起手來,結果怕還不好說吧?”
那卓莊主果然老狐貍,一句話便說中了重點,這也是他此時來奪仙草並不懼怕的原因。
可百越也並不見怕,只冷哼一聲,道:“那便來試試好了。”
他說動手便動手,話音未落,人便向連夫人竄去,同時伸掌去擊,只待一掌擊中便要先帶小和尚離開。
可那連夫人也不是軟柿子,見百越來襲,鐵杖一轉便護住自身,同時左手蓄力拍出。卓莊主見不能談妥,便也出手幫襯。
他們倒不擔心無音趁機離開,只因無音太弱,他們隨時都能將他擒回。這邊無音見他三人打了起來,便向路邊退去,只想等他們損耗力氣,最好兩敗俱傷,自己纔好趁機逃脫。
可那百越確實厲害,雖也受傷,可一人抵擋兩大高手並不見敗象。無音正自等得焦急,只聽一聲悶哼,連夫人已被擊中一掌,倒下身去。
眼看那兩人便要落敗,自己到時定要被百越帶回,正想賭上一次,最不濟也就是被擒回,這時忽聽一蒼老聲音在耳邊道:“無音快跑。”
無音聽這話正對自己心思,也不及看是誰,便發足向前奔去。
百越也聽到了聲音,又見無音跑走,心中著急,便欲擺脫卓莊主兩人去捉無音。可這時人影一閃,一個道人手持拂塵也加入戰團,正是一根。
卓莊主也看到了無音跑走,正自心焦長明草不得,自己還要賠掉老命,此時見一根加入,眼珠一轉,便藉機抽身,要向無音追去。
一根道人也防著他這一招,連忙揮出拂塵,阻住去路。
百越也已明瞭他兩人心思,此刻也不想再多糾纏,身形一轉,便跳出戰圈。百越比卓莊主高明許多,一根自也無法以一招便攔住他去路。只須臾間,百越便已向前掠去,眼看便要抓住無音。
無音不去看背後情況,只咬了牙拼命奔跑。百越手指堪堪碰到無音衣領,拂塵便已掃出,卓莊主此時也已跟了上來,三人邊打邊向前去。
卓莊主邊和一根道人連手阻止百越,邊伺機趕上無音,一根道人邊阻攔他兩人邊與卓莊主連手,百越則只努力向前,並不與兩人糾纏,畢竟他身上也有傷,耐不住他們長時間糾纏,姒水那裡他也還不放心。
無音再向前奔了一段卻停了下來,原來前面竟是一道深深的峽谷,只見下面雲霧繚繞,對面也是相距甚遠,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選的這條小路當真大錯特錯。
打鬥的三人也已發現無路可走,百越反而安定下來,一根道人卻是心中長嘆,卓莊主也在暗自權衡。
無音見情勢危急,便要回頭另找去路,這時一道人影飛來,無音只覺脖頸衣領一緊,接著一個老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哼,小和尚,還是跟老身走一趟吧。”原來是連夫人帶傷追來。她拉扯著無音便要離開,那邊三人同時一驚,停止打鬥,都朝這邊奔來。
百越速度最快,上來便是殺招,連夫人舉杖去迎,可她傷上加傷,這一擋著實無力。掌杖剛要接觸,連夫人便覺出不是對手,那邊又有兩個高手擊來,連夫人心急之下無暇多想,另一隻手隨手扯過無音便擋向百越殺招,百越一驚,可掌力不及完全收回,這掌便印在了無音胸前。
要說這掌被百越收回了大部分掌力,斷不會要了無音性命,可那剩餘的掌力也將無音擊飛。無音本來就身在峽谷邊緣,此刻受了一掌,只覺身子飛出,自己完全無力抵擋,最後一眼只看見四人各伸了四隻手抓向自己,而自己身子卻向下墜去,他胸口疼痛,漸漸昏迷,腦中只想無法實現對師父的承諾了。
待無音睜開眼睛的時候,光線昏暗,入眼都是煙霧瀰漫,四周寂靜非常。
“我可是死了?這裡雲繚霧繞,可是死後的世界?”無音心中暗想。
他想站起來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可剛一動彈,左肩便痛入骨髓,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可這口冷氣還未抽盡,便又引來胸口氣悶,好似壓了塊大石一樣,只得又躺下歇息,不過心中卻暗暗歡喜,忖道:“我還能感覺疼痛,可見還沒死。師父,定是你保佑徒兒大難不死,徒兒定會信守承諾,完成您的遺願。”
無音又歇息一陣,漸覺恢復了些許氣力,便以手撐地,想站起身來。可手剛放在地上,便感覺出不一樣來,觸手處只覺光滑清涼,好似冰面一般,卻並不寒冷。
他忙側了身去看,只見朦朦霧氣下瑩白透明,真似厚厚的冰層,可卻絕不是冰層。他又擡頭望向四周,只是雲霧太濃,什麼也瞧不清。目不能視,周圍又無半點聲音,身下又不是地面,無音自六歲上山以來這是第一次下山,此刻遇到這詭異景象全沒半點經驗,倖存的喜悅變成了不安,當下便慢慢站起身,想來查看周圍情況。
他受傷太重,才走沒兩步,便一個踉蹌,眼看便要摔倒,可他卻並沒有摔倒,因爲這時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條不知從何處生出的綠色藤蔓扶住了他,並將他輕輕纏繞,他還未及反應,更加無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霧氣漸漸稀薄,雖不見太陽,但周圍漸漸明亮,與此同時,以他處身的地方爲中心,一條條碧綠的藤蔓鋪展開來,只一眨眼就鋪滿了整個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此時他再擡頭看去,上面依舊雲霧繚繞,可他周圍卻清晰無比,那是無止境的綠色藤蔓。
無音還未從吃驚中回過神來,他面前的藤蔓便露出縫隙,那束纏繞著他的藤蔓便將他從那縫隙中向下送去。無音不知發生了什麼,一時也不敢亂動,只看那藤蔓要將他送去哪裡。
無音才從那碧綠藤蔓層中穿過,便來看下面景象。
他從未想過那峽谷下方會是這樣一番景色,好似仙境一般。不知是哪裡來的光亮,好似日光一般,灑滿谷底。一望無盡的翠綠連綿成一個環形鋪滿了谷底的外圍,緊接著的卻是無窮無盡開放的紅花,它們極盡生機,仿似燃盡生命也不惜,總要給人一種熱烈的怒放。
碧綠藤蔓層距離谷底已經不遠了,隨著下降,無音很快就能看清紅花中心的景色。那是一片並不很大的地方,所以遠了甚至看不出那裡不是紅花。
那兒也是無盡的花,各色各樣的花。有純色成片開放的,也有各色花混雜成一片開放的,可無論怎樣,它們總是花,無論怎樣開放,都是美的。還不待無音看個夠,那藤蔓便將他送往最外圍的翠綠林木方向,視線漸漸被鬱鬱蔥蔥的矮樹遮擋。
不知從何時起,無音就聞到了花香,一種他從未聞過的清香之氣,出乎意料地並不濃烈,反而飄遊不定,好似故意在逗弄人,去更貼近那些花好聞個夠。此刻漸入矮樹林深處,夾雜了林木的清香,那花香更像夢裡的味道。
耳聞飛鳥鳴叫,又聽流水淙淙,那藤蔓將無音放在了一條小溪岸邊的矮樹叢裡,便消失不見了。無音見那藤蔓並無傷害之意,此刻處身之地又好似仙境一般,一時心中懼意盡去,便漫步打量四周。
無音朝流水聲源處走去,才走出沒多遠,便透過林木看到前面波光鱗鱗。他折騰了一夜,此刻正感口渴,便往溪邊走去。
這時眼角卻瞥見一抹鮮紅,他忙矮下身子,躲入矮樹叢中。凝目去看,便呆住了,只因透過那些碧綠枝葉的遮掩,順著潺潺的流水聲,他看到了一個紅衣女子。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樣美,那種美中透著股冰冷妖媚,如同寒冬臘月冰天雪地裡獨開的一朵紅梅。
那個女子一身紅衣坐在流水邊,赤腳泡在水裡,正用一把木梳梳理垂於身前的一把青絲。她就那樣閒閒地梳理,神情淡然。她看來雖然只有二十幾歲,可神態中卻偏看不出似年輕女子那般對自己容顏的珍愛,只透露出一種仿似已歷盡了世間的滄桑,終於得以休息的閒適。
無音正呆看間,那女子忽然擡起頭來,朝他這個方向看來,她一笑之下週圍的百花便都淡出了這天地間。
“來了就快些過來洗洗,躲起來做什麼?”她笑道,語聲清冷,卻滿含寵溺。
無音一呆,差點就受了那聲音的誘惑走出這片矮樹叢。他未走出只因此時岸邊的矮樹叢被分了開來,一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子站了出來,頗有些埋怨地道:“你又知道我來了,你就不能有一次假裝不知道麼?”邊說邊向水邊走去。無音看她背影,聽她聲音,覺得她大概也就十五六歲。
紅衣女子邊梳理頭髮邊微笑道:“那樣大的動靜我想假裝都不太好意思呢。”
白衣的女孩子此時已走到了水邊,她邊將衣服脫下邊道:“藏了這許久,可熱死我了。”
紅衣女子笑著看向她,搖了搖頭,好似頗覺無奈。
無音看她真要下水洗澡,忙將身子轉了過去。
“時間還早,我先來玩一會,捉條魚,再來洗澡。說不定我捉到魚時,也已經被魚洗過一遍了,還省去我許多麻煩。”這個時候那個女孩子忽然這樣說。
“隨你。”紅衣女子語聲中滿是笑意。
無音聽她這樣說也忍不住要笑,同時轉過身來,卻還是好一會尷尬。因爲那個女孩子雖說先來捉魚,其實卻已經將外衣脫去,只穿著雪白的裡衣。她將褲腿和衣袖都高高挽起,可她的皮膚卻比衣服更潤白晶瑩。
她站在水中,盯著水面尋水裡的魚。她此時是側身站在水裡,無音第一次看清她的臉,也只是左邊的側臉。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雖沒有紅衣女子那樣冷豔的好看,卻也並不難看。
無音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看她,因爲看到紅衣女子時,他總覺得自己無限卑微,而看到這個女孩子卻覺得親切可愛。
這時,那個女孩子擡起頭來,喊了一聲:“看,花妖,有彩虹!”語聲中滿是興奮。
無音也不自覺地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可是從他這裡卻什麼也看不到,都被林木遮擋住了。無音覺得實在可惜。
那個女孩子卻又捧起一捧水,朝空中灑去,邊歡快喊道:“哈哈,花妖,快看我灑出來的彩虹!”
紅衣女子朝她寵溺一笑,並未說話,似是對她這種行爲已經見怪不怪。
無音卻覺得甚是好玩,這個女孩子的行爲總是與別人不同,可其實他又見過幾個女孩子呢?便是同齡的男孩子也沒遇到幾個。
無音從小隨師父長大,東昇一生爲守護長明草做了許多違心之事,後來因此出家,心中始終抑鬱,自然不可能整日來哄小孩子玩耍。離火因少年時遇到大悲慘事,以致後來性格內斂,終日鬱鬱寡歡,也不可能哄他玩耍。雖然後來師父又收了許多弟子,可年齡都不大相當,便沒有什麼玩伴,他又涉世不深,童心未泯,此時看那個女孩子這樣玩法,更覺得這個女孩子特別親切。
正在這時,卻有簫聲傳來,那吹簫的人並不在這附近,可聽那簫聲卻清晰非常,一點也沒有被林木阻擋。簫聲漸吹漸急,好似有甚緊迫事。
“阿甫在叫我們呢,快走吧。”紅衣女子一聽到簫聲便將木梳收起了,邊整理衣裙邊向女孩招呼。
“哪裡是叫我們?明明是在叫你。你一個人去吧,我還要捉到魚纔算完。”那女孩子說完便低頭尋魚,再不擡頭。
紅衣女子也不勉強,只是搖了搖頭,囑咐她莫要太晚,便沿著河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