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雙眼紅腫著。她的性子本就淡,天生涼薄的樣子。可是現在,若哪個人還認爲她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估計那人自己都會扇自己幾個耳刮子。她是傷心,很難過,彷彿把幾輩子都沒有流過的眼淚,藉著綠竹香消玉殞的當兒悉數全流了出來。
睜著一雙只能夠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阿俏又白瓷匙把一隻碗裡的紅棗往另一隻碗裡挑。那神情又認真又細緻,仿若她正在做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般。
“小姐,吃吧,挑乾淨了?!彼龜R下白瓷匙,把已經挑乾淨紅棗的那一碗推到羽汐面前。
眼睛裡是早已沒有了淚水的,她的淚水把看到綠竹屍體的那一刻就已經流乾了。現在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小姐只有她一個人了,她不能脆弱。她若要脆弱,也只能到小姐看不見的地方脆弱。
羽汐不去看面前那隻碗,而是盯著阿俏面前那紅豔豔漂著紅棗的那一隻碗。
“綠竹說過,我身體虛,血脈不足,吃點紅棗正好可以補血。”她淡淡地看著那隻白瓷碗裡的那抹紅豔,幽幽地說。
阿俏怔了怔,喃喃地說道:“是啊,紅棗補血最好了?!?
“把你面前那一碗給我吧!”
“好。”阿俏機械地把自己面前的那一碗跟羽汐面前的那一碗對調了一下。
“綠竹總說你凡事太依我,她還說,如果主子做得不對的時候,作丫環的也是要善加開導的,對主子的飲食更是,不能光爲了合自己的口味,而把營養忽略了。”羽汐又淡淡地說道。
“是的,我總沒有她做得那麼好?!?
“綠竹最會哄我開心了,三言兩語總能勸慰我。以後,這些事都要你幹了。”
“嗯,可是,我最不會說話了,以前綠竹總笑話我的嘴像根棒槌。”
“我知道你不是,阿俏最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俏了,阿俏要好好的。”
羽汐端起白瓷碗,舀了一勺粥進嘴裡慢慢吃著。她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口味起這紅棗熬得粥來,發現它軟糯清香,滑而不膩。
“阿俏也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小姐,小姐也要好好的?!?
“好,我們都好好的。”
兩人靜默,無言的關懷在彼此的靜默間流淌開來。
沉默地吃完各自碗裡的粥,阿俏心領神會地挽起羽汐往外走。
綠竹的靈堂設在碧水宮未燒燬的前殿。
那天晚上的火勢並不猛,燒著的只是羽汐住的那間寢居??删褪沁@場不大的火,卻吞吞噬了綠竹年輕地生命。
靈堂不大,卻佈置地很齊整,青棗守在外間,有十幾個宮女太監正在裡面守靈,時不時還有人嚶嚶地哭泣。
不管是不是虛情假意,羽汐都很感激他們。一個宮女停靈宮中,能夠讓大家祭拜送別,已經算是無上的榮耀了??磥?,李承嗣對她,對她的丫頭,倒還是格外的開恩。
宮女太監們看著羽汐來了,都停下手中各自忙活的事,齊齊來施禮。
羽汐勉強一笑,吩咐大家不必多禮,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去吧!
青棗上前,點燃了一支香遞到羽汐手裡。羽汐雙手接過,插在了案爐上。
旁邊就放著綠竹的棺槨,紅木黑漆,漆色鋥亮,一看便知也是上等木材做的。這在宮裡,也算是風光大葬了。
青棗看到羽汐盯著那棺槨出神,便低聲說道:“殿下吩咐的,要用最好的木材。殿下還說,綠竹忠心護主,是個義婢,他會請旨皇上,讓他封綠竹一個郡主封號,讓她風風光光大葬?!?
“我會謝親自去謝謝殿下的!”羽汐輕聲說,生怕聲音大了驚到裡面已經安眠的人。
她的手撫摸上那厚重地棺槨,輕輕地,細細地劃過,像是在輕撫著綠竹輕柔的髮絲。
“我能看看她嗎?”
“這……,娘娘,棺槨已經盯牢了?!鼻鄺椇軤戨y地說道。
綠竹已經燒得有些面目全非,李承嗣怕羽汐看到會受不了,所以早早就令人封了棺。
“小姐,綠竹已經好好好息了,我們再去吵她便不好了。”阿俏自然知道,綠竹那樣子,即便羽汐看了,也未必能夠認得出來,反而會給她心裡添上的更多的哀愁,便也柔聲勸慰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看了,我們讓她好好安息吧!”
“嗯。”
又在靈堂裡呆了一會兒,阿俏便勸她走。經過這一次的身心折騰,羽汐的身子更像那秋風中的落葉,越發的羸弱起來了。
羽汐也不執拗,任由阿俏攙著她出來。青棗看著她們的背影越走越遠,總覺得她們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直至消失在他的生命裡。不知怎麼的,他的心裡空虛的厲害,仿若缺失了一大塊,再也彌補不上去,只能那樣空空洞洞著。
遠處不知是誰在吹烏笛,嗚嗚咽咽地聽著讓人有肝腸寸斷的感覺。
夜風裡的一切,都陰沉沉地,幽幽地讓人難過。
幽竹苑內,一個嬌小的身影正在房內走來走去。房裡沒有開燈,可是她一雙眼睛卻亮閃閃的。
“有人?!卑⑶畏鲋鹣?,在她的耳邊輕聲說,“看身形像是水宮主?!?
羽汐擡眸望去,幽竹苑一片靜謐,宮人們都靜悄悄地忙著各自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回歸到了本位,她彷彿也回到了剛嫁進東宮時的樣子。若一切纔剛開始,她一定不會讓綠竹待在自己的身邊。因爲,只要綠竹不待在自己身邊,她就一定會死。
羽汐不動聲色地任由阿俏扶著進了寢居,阿俏轉身接過身後掌燈的宮女手裡的燈說道:“你們下去吧,這裡有我侍候著就可以了?!?
“是?!蹦切m女們屈膝行了禮,便緩緩退下。太子妃向來不喜歡很多人侍候,能貼身侍候的也只有阿俏和綠竹,衆人都不作它想,也沒有起疑,逶迤著退去。
等宮
人退下,羽汐才迫不及待的往裡闖。
“羽汐……”水泠月站住,定定地看著她,眼裡水光瀲灩,顯得是哭過的。
“泠月?!庇鹣歼^去,才幾個月,她們再相見,卻彷彿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我……”水泠月話未及說出口,便跪在了地上,磕起頭來,“民女水泠月參見公主殿下?!?
“泠月,你幹什麼呀!”羽汐輕喝一聲,要扶她起來。
水泠月卻伏在地上不肯起來,阿俏不待羽汐吩咐便已伸出手去,看似輕輕地託,水泠月卻不由自主地順著她那股大力從地上緩緩起來。
她有些錯愕地看了阿俏一眼,一直知道羽汐身邊有著一個高手,卻不知道阿俏的武功居然高到如此境地。
“泠月,我們一慣以姐妹相稱,你此番行這個的禮,不是故意讓我難堪嗎?”
“以前泠月無知,冒犯了公主殿下,還望公主殿下原諒?!彼鲈碌拖骂^,爲自己以前的行爲感到羞愧。
“不,不知者無罪,何況,我把以前的事情都給忘了。若不是你們,我們柔然僅存的一些血性都沒有了?!庇鹣f這話的時候,神情是肅整的,她對江同杜苑還有范增是真心感激的。柔然國滅,有這些忠志之士還願爲之殫精竭慮,作爲柔然皇族的唯一血脈,她怎麼不感激涕零。
“這是我們每一個柔然人都應該做的,公主不必掛懷?!彼鲈乱诧@得有些慷慨激昂,她雖爲一介女流,又天生侏儒,但是她那一顆熱愛故國的熾熱的心,並不比任何一個七尺男兒少。
“水宮主此次前來,是不是有什麼佈署?”阿俏不是柔然人,她自是不能體會他們強烈的愛國之心,但她關心羽汐能不能安然無恙地逃出東宮去。而要逃出東宮,則必須借用他們的力量。
“外圍的策應,江大哥已經考慮的很是周全。若能夠找到裡應之人,公主離開大風皇宮便指日可待。不過,泠月此次前來,除了告之公主江大哥的佈署之外,還有一事想要求公主成全。”水泠月眼中噙著淚,有些哽咽地說道。
這次她進大風皇宮之前,江同一再叮囑只需要與公主蹉商逃亡事宜,其餘的一切都免談。她知道江大哥擔心她會一時衝動,與公主商討奪回杜大哥屍體事宜。她也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是不應該??墒?,今天經過城門時,看到那懸掛著,已經曝曬了兩天的屍體,她的內心還是很痛很痛,她還是忍不住想要求公主想辦法奪回杜大哥的身體。
“杜苑是我柔然勇士,又是楊將軍的唯一後人,我一定會把他的屍骸帶回柔然去的?!庇鹣谎郾憧赐噶怂鲈碌男乃?,不假思索地便向她作出保證。
“泠月代杜大哥謝公主殿下。”水泠月的眼淚又開始奪眶而出。
杜家幾代忠良,護著柔然,到頭來,卻是水泠月來求她,謝她!
羽汐只覺得淒涼,只覺得哀傷,只覺得深深地愧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