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裝穿久了，現(xiàn)在穿著蓬鬆的普通衣服，我多少還有些不太適應(yīng)，彷彿自己是將要參加化裝舞會似的。不過西姆的衣服倒還不錯，上面還帶有菸草味，他的帽子我就不能戴了，我自己買來一頂嶄新的帽子戴著。然後我買了一張去施特雷沙的車票，坐在車廂裡，望著車窗外溼漉漉的鄉(xiāng)野，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就這樣穿著新舊相間的衣服，車廂裡的幾個飛行員很瞧不起我，甚至對我視而不見，他們大概認(rèn)爲(wèi)我這樣年紀(jì)的人還是平民，很值得鄙夷。我也懶得答理他們，換做從前，我準(zhǔn)會好好修理他們一頓。不過他們很快就在加拉剌蒂下了車，我就可以好好清淨(jìng)了。我感到很寂寞，身邊儘管放著報紙，我也不想去看，因爲(wèi)我不想再看到關(guān)於戰(zhàn)爭的消息，我要把它忘掉。車子到達(dá)施特雷沙時，我格外高興。

下了火車，車站竟然沒有旅館的夥計來兜攬生意，這挺奇怪的，也許是過了旅遊季節(jié)的緣故。我提著小包來到車站屋檐下躲雨，包是西姆的，裡面只裝了兩件襯衫，所以很輕。這時火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找了一個人，詢問是否還有旅館營業(yè)，他告訴我有巴羅美羣島大旅館，還有一些小旅館都還在營業(yè)。我決定去巴羅美羣島大旅館，這時街上有一輛馬車駛過，我跟車伕打了聲招呼，便坐上了馬車。來到大旅館門前，我下了馬車，雨依舊在下，旅館的門房趕忙打著雨傘相迎，門房看上去很有禮貌。

這裡不愧是大旅館，裡面的設(shè)施很豪華。我告訴旅館的人，說我要等我太太，他們很快給我開好了房間。這間房子寬敞明亮，裡面擺放著一張大雙人牀，鋪著緞子牀罩。我感到很有些新婚蜜月的味道。房間還緊鄰著湖，湖上現(xiàn)在一片雨霧蒸騰，不過我想晴天的時候風(fēng)景一定很好。我走出房間，從寬闊的樓梯下了樓，又穿過一片長廊，來到酒吧間。這裡的酒保我早就認(rèn)識。我找了個凳子坐下，要了些杏仁和炸馬鈴薯片吃，喝著清爽的馬丁尼雞尾酒。

“你怎麼這樣穿著平民服裝？到這兒來又是爲(wèi)了什麼？”酒保又給我調(diào)好了一杯雞尾酒。

“療養(yǎng)休假。”我說。

“真搞不懂，這裡都沒人來了，可旅館還要營業(yè)。”

“最近去釣魚沒？”

“當(dāng)然去了。”他說，“這時節(jié)可是釣魚的好機會，每年都可以釣到一些很好的魚。”

“我給你寄的菸草，你是否收到了？”

“收到了，我寄給你的明信片呢？”

我笑了，因爲(wèi)菸草我根本沒法弄到。他要的是那種美國板煙絲，不知道是我親戚沒給我寄，還是被什麼人扣留了，反正我自己沒有收到，更別說轉(zhuǎn)寄給他了。

“我問你，可曾見過城裡來的兩位英國姑娘？她們應(yīng)該是前天過來的。”

“她們沒有住在這家旅館。”

“你真的見過？她們兩個都是護(hù)士。”

“我見到的就是兩位護(hù)士。乾脆我再給你打聽打聽吧。”

“一定要打聽清楚，其中有一位是我太太，我到這兒來就是爲(wèi)了找她。”

“好的，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他說完就出去了。我只好在這裡等他，等了好一會兒，酒保終於回來了。他告訴我她們住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

我又要了幾塊三明治，和酒保一塊兒吃。酒保繼續(xù)給我調(diào)了幾杯馬丁尼，我都一飲而盡，覺得這雞尾酒沁人心脾，清爽極了。我整個人似乎都受到了洗禮，以前我喝過那麼多紅葡萄酒、劣質(zhì)咖啡和格拉巴酒，卻從未有這樣的感受。我坐在桃花芯木的櫃檯邊，望著整個酒吧間裡面的裝飾，腦子裡什麼都不用去想。

酒保想問我一些問題。“去他的戰(zhàn)爭，不談它。”我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遠(yuǎn)離我而去，或許從來就沒有過戰(zhàn)爭，至少這兒就沒有。對我來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真的結(jié)束了嗎？這話我自己也不相信，因爲(wèi)我內(nèi)心深處畢竟還清醒著。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就好像一個逃學(xué)的學(xué)生，幻想著學(xué)校在什麼時候會進(jìn)行什麼樣的活動。

我來到車站附近的那家小旅館，站在門廊上，看見凱瑟琳和弗格遜坐在飯桌邊，她們正在用晚飯。凱瑟琳背對著我，她那美麗的秀髮和迷人的背影，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弗格遜本來在說話，她看見我立刻就住了嘴。

“噢，上帝啊。”她說。

“你好啊。”我打了聲招呼。

“真的是你。”凱瑟琳見到我，眼睛頓時一亮，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她幾乎不敢相信。我趕緊把凱瑟琳抱住，又吻了吻她，她的臉?biāo)?

地紅了。我也在桌子邊坐下來。

“你個搗蛋鬼，到這兒來幹什麼？”弗格遜說，“來一起吃晚飯嗎？”

“是的。”我說，然後吩咐女服務(wù)員晚飯多加一份。凱瑟琳一臉溫情地注視著我。

“你怎麼穿成這樣？”弗格遜問我。

“沒什麼。”

“你是不是出事了？”

“別瞎猜了，弗基，剛見面咱們就高興點吧。”

“見到你我可高興不起來，你這人淨(jìng)會給姑娘們找麻煩。”

“高興點，弗基。”凱瑟琳說，“我喜歡他給我找麻煩。”凱瑟琳用腳踢了我一下，然後對我笑了笑。

“反正我就是討厭他。我可憐的凱瑟琳，他對你纔沒有你對他那樣好呢，你會被他毀了的。”弗格遜說，“美國人比意大利人更可惡。”

“是啊，只有蘇格蘭人纔是好的。”凱瑟琳說。

“我可沒這樣說，我只是討厭他對你的那套伎倆。”

“你是說我在欺騙她嗎，弗基？”我問弗格遜。

“你比這個還要可惡。你讓凱瑟琳一整個夏天都去照顧你，還害她有了身孕，現(xiàn)在你是不是很想溜啊？”

我和凱瑟琳相視一笑。

“我們是準(zhǔn)備一起開溜的。”凱瑟琳說。

“這樣的話你都能說出來，凱瑟琳·巴克萊，我真替你感到羞恥。”弗格遜說，“你們倆根本就是一路貨，果然般配得很。”

“別這樣說，弗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凱瑟琳握住她的手。

“把你的手拿開。你還當(dāng)我是你的朋友啊，自己都懷了孩子還若無其事，還和這個傷害你的人勾勾搭搭，你被鬼迷住心竅啦？”弗格遜情緒激動，眼淚流了出來。凱瑟琳走過去把她抱住，輕聲安慰著她。

“別哭了，弗基，我知道錯了。我的好弗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凱瑟琳說。

弗格遜停止了抽泣，她的雙眼和鼻子都哭紅了。“我沒事，只是你們鬧出這樣的事，實在太可怕了。”她說，然後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我，“我就是要恨你，你這卑鄙齷齪的美國佬，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凱瑟琳看著我，然後笑了笑。

“不許你對他笑。”弗格遜說。

“你這樣就有些過分了，弗基。”

“我心裡難受，你們不要理我了。你們應(yīng)該快樂幸福。”

“不要傷心了，弗基，我們現(xiàn)在都快樂起來吧。”凱瑟琳說。

“你沒有弄懂我的意思，凱瑟琳，我是問你們到現(xiàn)在爲(wèi)什麼還不結(jié)婚？難道這個美國佬早已經(jīng)娶了妻子？”

“我沒有結(jié)過婚。”我說。

“你要當(dāng)心點，凱瑟琳，很多人家裡面都有老婆的，你不要被別人騙了。”弗格遜說。

“那我們就結(jié)婚好了，弗基，只要你能夠快樂起來。”

“這並不是要爲(wèi)了我，凱瑟琳，而是這種情況你們必須得結(jié)婚。”

“我們現(xiàn)在沒有時間啊。”

“你們的確很忙啊，忙著先把孩子生下來。”弗格遜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乾脆你今天夜裡就跟他走吧。”

“如果他讓我過去，我會去的。”凱瑟琳說。

“你走了，那我怎麼辦啊？”

“你一個人害怕待在這裡嗎？”

“是的。”

“那我就留下來陪你。”

“不用了，你還是跟他去吧，最好立刻就去。你們倆都令我感到討厭。”

“我們先把晚飯吃完吧，弗基。”

“沒必要再吃了。你們現(xiàn)在就走，立刻離開。”

“我們最好還是走吧。”我對凱瑟琳說，弗格遜讓我覺得厭煩。

“你們果然要丟下我。沒想到我現(xiàn)在淪落到這個地步，連吃晚飯都只剩下我一個人。”弗格遜顯得很沮喪的樣子。

“我不會丟下你的，弗基。”凱瑟琳說，“我們一起吃飯吧。只要你需要，我都會陪著你的。”

“不用了，你還是和他一起走吧。原諒我，我太過分了。”弗格遜說。

女服務(wù)生一臉的疑惑，看來這三個人的情況把她搞糊塗了。

那天夜裡，我和凱瑟琳回到旅館。我們把鞋子放在門外，房間裡面鋪了很厚的地毯，踏上去舒服極了。窗外雨依舊在下著，我們熄了燈，躺在寬大舒適的牀上，感到幸福極了。那種心情真的很難去形容，我們都有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不用再像待在外面那樣居無定所、

坎坷流浪，此刻我們又都回到可以避風(fēng)的港灣，和彼此相愛的人相守在一起。房間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連睡覺都可以變得踏實，也不用擔(dān)心醒來會突然失去身邊的人，只有房間外面的世界才如夢幻般虛無。我們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覺，一直睡到再自然醒過來，這樣的日子真的如蜜一般甜美。別的相愛的情侶，他們無論待在一起，還是相互分開，總是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摩擦，但我和凱瑟琳卻從來沒有。雖然我們偶爾也會需要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但我們依舊彼此信賴和恩愛，不會像世人那樣忽然產(chǎn)生不好的感覺。這樣的情況我以前從未遇到，以後也不會再有。我以前也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待過，但那時候我總是會有寂寞空虛的感覺，而且對黑夜和白天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感受，黑夜滋長著你的寂寞和恐懼，似乎可以徹底把你吞噬掉，但白晝裡一切又都變得蕩然無存，你又會變得心安理得，等到黃昏來臨你纔開始後怕……和凱瑟琳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無論晝夜晨昏，每時每刻都無比美妙，我只知道去加倍地珍惜時光。遠(yuǎn)離了紛亂的現(xiàn)實，遠(yuǎn)離了戰(zhàn)爭、疾病和痛楚，我們靜靜地生活在兩個人的世界裡，一切都曼妙無比。

我依舊記得那天早晨醒過來的情景。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房間裡一片明亮。凱瑟琳還在熟睡，我走到窗邊，向遠(yuǎn)處眺望，視野開闊極了。那片湖水波瀾不驚，彷彿也還在熟睡，湖那邊是一些山巒，峰頂錯落有致。湖的這邊，有石牆、樹木和沙石小徑，近處還有一片花園。我就這樣望了一會兒，當(dāng)我回過頭，看見凱瑟琳正望著我，碰到我的目光她笑了。

“親愛的，天氣真好，不是嗎？”

“是啊。”我說。

“我們度過了一個可愛的夜晚，然後又迎來了這樣美好的早晨。”凱瑟琳說。

“你說得對。你現(xiàn)在餓不餓？”

她點點頭。於是我弄來早飯，這個十一月的晴朗早晨，我們就在牀上吃起了早餐。

“你想要看報嗎？在醫(yī)院的時候你總看的。”

“不，我不想看，而且最好別看。”我說。

“你對戰(zhàn)事難道就一點都不關(guān)心嗎？”

“看那些消息也不見得有用。”

“親愛的，我倒是想你能夠告訴我一些消息。”

“以後我再跟你說吧。”

“你不穿軍裝，人家會逮捕你嗎？”

“他們會槍斃我。”

“那我們就一起出國去吧，我不要待在這裡了。”

“我也有這個打算。”

“我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這樣太危險了。”凱瑟琳說，“告訴我，親愛的，你是如何從美斯特列到米蘭去的？”

“我乘火車去的，當(dāng)時身上還穿著軍裝。”

“那樣不危險嗎？”

“沒什麼，我把一張舊的調(diào)動證上面的日期改了改。”

“可是在這兒你就很危險了。我不能讓別人把你抓去，我們得趕緊想個辦法。”

“別去想了，親愛的，這樣只會令你擔(dān)心。”

“我必須爲(wèi)你的安全著想。你必須時刻待在這旅館裡，哪也別去，除非我們決定要到別的地方去，你纔可以出去。”

“那照你看我們?nèi)ツ膬汉媚兀俊?

“由你來決定，親愛的。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你來想一個地方吧。”

“我們?nèi)ト鹗堪桑驮诤谋边叀！?

“嗯，不錯的主意。”

不知何時，天色變得陰暗起來，湖面上濃雲(yún)密佈。

“我不想老是像這樣過著逃亡一般的日子。”

“別擔(dān)心，親愛的。”凱瑟琳說，“我們不會永遠(yuǎn)過這種生活的，我們一定會生活得快樂幸福。”

“可我畢竟是從軍隊裡逃出來的，我就是個逃兵。”

“我不許你這樣講。那不過是意大利軍隊，跟你沒關(guān)係。”

“你真好。”我會心一笑，“咱們回到牀上去吧。”

“好的，親愛的。”凱瑟琳說，“你不覺得自己是個逃兵了吧？”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覺得。”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親愛的。”凱瑟琳說，“我們要去一個別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過屬於我們的快樂生活。”

“好的，我們馬上就過去。”

“隨便什麼地方都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那我們也不要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好的，親愛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