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就這樣悄然而逝。許許多多的日子都會在回憶中慢慢變得陌生。不過我還是記得那一天天氣很熱,報紙都登著許多勝利的消息。我恢復(fù)得很快,已經(jīng)換成拿手杖走路了。不過我仍舊得去馬焦雷醫(yī)院接受機械治療,通過紫外線、按摩等手段來恢復(fù)膝蓋的彎曲功能。上午我仍舊在睡覺,午後去了跑馬場,有時候我也會去英美俱樂部玩會兒,坐在椅子上翻看雜誌。我下午纔去做機械治療。治療結(jié)束後我去咖啡店喝酒,看些報紙。但很快我就想回去,因爲我開始思念凱瑟琳。自從我用手杖後,別人就不讓她陪我一起出去,他們認爲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再讓護士陪著就有點說不過去,所以午後我們很少在一起。不過有時候弗格遜會陪我一起出去吃飯。範坎本女士已經(jīng)默許我和凱瑟琳的關(guān)係,她以爲凱瑟琳出身高貴,做起事又很賣力,所以開始喜歡凱瑟琳了。範坎本女士出身很好,因此她對出身高貴的人容易感到親近,而且她也無暇管理其他事情。夏天一直很熱,我雖然可以出去見米蘭那些熟悉的朋友,但傍晚我卻總是急著趕回去。意軍已經(jīng)佔領(lǐng)普拉伐河對面的庫克,正向卡索高原挺進。不過西線的戰(zhàn)況就沒這麼順了。美國已經(jīng)參戰(zhàn),不過要大規(guī)模地正式投入這場戰(zhàn)鬥,估計還得等一年左右。意軍目前已經(jīng)爲戰(zhàn)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奧軍卻還盤踞在許多崇山峻嶺,高原盡頭的海邊還有一片沼澤地帶,所以戰(zhàn)局究竟會怎樣的發(fā)展下去,誰也不敢確定,沒準又會無限期地打下去。如果是拿破崙,一定會在平原上就把奧軍擊潰,他纔不會讓敵人跑回山裡。我把報紙放回去,離開俱樂部,漫步在曼佐尼大街,在大旅館前我遇到邁耶斯和他妻子。這對老夫婦剛從跑馬場回來,正走下馬車。老頭身子矮小,鬍子發(fā)白,拄著根手杖緩緩行走,他妻子穿著黑緞衫裙。我們彼此打聲招呼。
“跑馬場玩得怎麼樣?”
“運氣很不錯,我贏了三回?!边~耶斯太太說。
“你呢?”我問邁耶斯。
“也不算太差,中了一回?!?
“他從不把他的輸贏情況告訴我?!边~耶斯太太說。
“你也去試試吧。”邁耶斯對我說。他講話時,你總覺得他眼睛並沒有在看你,似乎總盯著別處,或者是把你當成別人。
“我會過去的?!?
“我正打算去醫(yī)院看望你們。我有些東西給我的孩子們。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边~耶斯太太說。
“大家見到你一定會非常歡迎?!蔽艺f,“我得回去了?!?
我們互相告別,邁耶斯讓我常來拱廊找他,他們每天下午都會過去,而且我也知道他們的桌子在什麼地方。走在街上,我到科伐挑了一盒巧克力,準備送給凱瑟琳。酒吧間有兩個英國人和幾名飛行員,我喝了杯馬丁尼雞尾酒,便帶著那盒巧克力回去。途經(jīng)歌劇院旁邊街上的小酒吧,我又遇到幾個熟人,一個副領(lǐng)事、兩個歌手,還有一名來自舊金山的意大利人叫愛多亞·摩裡蒂,也加入意軍。我們一起喝了杯酒。歌手中有一個叫拉夫·西蒙斯,後改用意大利名恩科利·戴爾克利多。他很胖,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面孔。他說剛從皮亞琴察城演唱回來,唱的是歌劇《託斯加》。我沒聽他唱過,不知道他唱得怎麼樣,不過他自己說很好。
“你什麼時候在這兒唱?”我問他。
“今年秋天,到時候就在這家歌劇院裡?!彼f。
“我敢打賭,觀衆(zhòng)準會朝你扔凳子。你們聽說了沒有,他在摩德納就被人用凳子扔?”愛多亞說。
“去你的鬼話?!?
“你們別不信,我當時就在場,扔了六個凳子?!睈鄱鄟喞^續(xù)說,“他意大利語說得不準,別人都拿凳子扔他?!?
“皮亞琴察的歌劇院最難對付,在整個意大利北部,這座小歌劇院都是最難對付的。”說話的是另一位唱歌的男高音,他叫艾得加·桑達斯,後改用藝名愛德華多·佐凡尼。
“你就等著繼續(xù)被人扔凳子吧,你意大利語唱得真不咋地?!睈鄱鄟喺f。
“你個蠢貨,就只會說扔凳子?!卑眉印ど__斯說。
“要是你們一起唱,觀衆(zhòng)也只會朝你們?nèi)拥首?。”愛多亞說,“等你們回美國後,就可以到處吹牛皮,說你們在這邊的演唱如何地成功,如何地轟動,你們又是如何地出名?!?
“別信他的。我十月份就要在這歌劇院裡演唱《託斯加》。”西蒙斯說。
“到時候我們一定過去。你說呢,麥克?他們是不是得找些人做保鏢?”愛多亞問那位副領(lǐng)事。
“你乾脆派一支美國軍隊過去。來,咱們乾杯?!备鳖I(lǐng)事說。
大家碰了一杯。愛多亞向我打聽得銀質(zhì)勳章的事,問我會受到哪種褒獎。我說我也不清楚。
“只要有銀質(zhì)勳章就好。到時候科伐的姑娘一定會認爲你殺死兩百名奧軍士兵,隻身一人奪得一條戰(zhàn)壕,她們都會把你當做大英雄來崇拜。”愛多亞說,“噢,上帝,爲了勳章我要加倍努力。”
“勳章你已經(jīng)有幾枚了,愛多亞?”副領(lǐng)事問他。
“那還用問,當然什麼都有了,戰(zhàn)爭就是因爲他這種人纔打的?!蔽髅伤拐f。
“本來我應(yīng)該得三枚銀的和兩枚銅的,”愛多亞說,“可那該死的公文上卻說只通過一枚?!?
“後來呢?”西蒙斯問。
“後來戰(zhàn)況不佳,勳章全都給壓下去了。”
“那你受過幾次傷?”
“受過三次重傷,我這兒還有三條受傷的槓槓?!闭f完,愛多亞挽起衣袖讓我們看。我們看見他肩頭下約八英寸的地方,在袖管的布料上縫著三條平行的銀線。
“這樣的槓槓你也有一條?!睈鄱鄟唽ξ艺f道,“照我看這東西可比勳章有趣多了。等你湊足三條,那就說明你更有能耐了。不過你得能夠承受那種住院三個多月的重傷才行?!?
副領(lǐng)事問愛多亞傷在什麼地方。他拉起袖子,我們看見一塊深深的紅疤。他說還傷在腿上和腳上,腳上有塊死骨頭,仍然在發(fā)臭。腿上的傷因爲打了綁腿,他沒讓我們看。西蒙斯於是問他被什麼東西打中。
“手榴彈,當時就把我一隻腳的一邊全炸沒了。你知道那種馬鈴薯搗爛器(指一種德國手榴彈)吧?”愛多亞問我。我點點頭,他繼續(xù)說道:“我看到那個向我扔手榴彈的渾蛋。我以爲自己這下要被炸死了,沒想到這破玩意兒沒什麼了不起,我就用步槍把那個傢伙打死了。我總是隨身帶著步槍,不讓敵人知道我是個軍官?!?
“你開槍時,那傢伙什麼表情?”西蒙斯問。
“我哪裡知道。這個渾蛋手裡就一顆手榴彈,偏偏扔給我,我想他根本就沒打過仗。我就一槍結(jié)果了他。我打的是他的肚子,打頭我怕打不中?!?
“你當了多久的軍官?”我問愛多亞。
“兩年,我就要晉升爲上尉了?!比会崴麊栁耶斄硕嗑玫闹形荆艺f快三年了。他說我當不了上尉,因爲我意大利語說得不行,只會在那裡講,看和寫的能力也欠缺。他問我怎麼不進美國軍隊,我說自己可能要轉(zhuǎn)過去。
“要是我也能轉(zhuǎn)過去該多好?!睈鄱鄟喺f,“一個上尉的薪俸是多少,麥克?”
“我也不太清楚,估計兩百五十元左右吧。”副領(lǐng)事說。
“噢,上帝,這筆錢給我多好。弗雷德,你趕快轉(zhuǎn)過去,順便看看能不能讓我也進去?!?
我說可以。愛多亞說他能用意大利語指揮一個連的兵力,如果改用英語來指揮,他會很努力學(xué)並且很快就能掌握要領(lǐng)。於是西蒙斯就誇他一定能當上將軍。
“當將軍我可不行,將軍得見多識廣,我這腦袋裡沒有那麼多知識。不過比你的強,你就只會認爲戰(zhàn)爭就是兒戲,憑你那腦袋瓜連中士都當不上?!?
“幸好我還不用必須當兵?!?
“那也未必,要是把你們這些逃兵役的都抓起來,你不想當也由不得你。”愛多亞說,“你們都到我那一排去,你也去,麥克,我讓你給我當勤務(wù)兵?!?
“我想你應(yīng)該是個軍國主義者?!丙溈苏f。
愛多亞說他一定要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當上上校。別人就說除非他沒被打死。愛多亞說絕對不會,然後用手摸摸領(lǐng)子上的徽星,他說他們軍人一聽到別人說被打死這種話,他們就會像他這樣摸摸自己的徽星,這樣會給自己帶來好運。
桑達斯站起身要告辭,我們也都起身,酒吧裡的時鐘顯示已經(jīng)是六點差一刻了。我們都得回去。
“再見,弗雷德。你一定會得到銀質(zhì)勳章?!睈鄱鄟喺f。
“好,謝謝你?!蔽艺f,“你多保重。”
“放心吧,我做事從不糊塗,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麼。你什麼時候回前線?”
“快了。你即將晉升上尉,我也爲你感到很高興。”
“你知道的,我光憑戰(zhàn)功就可以做到。這纔是我?!睈鄱鄟喺f。
“祝你好運。再見?!?
我們互相道別。愛多亞才二十三歲,由他的一位住在舊金山的叔父撫養(yǎng)長大,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剛好回到意大利看望父母。他還有個妹妹一直住在他那位叔父家裡。他的確是個英雄,卻不怎麼招人喜歡,凱瑟琳就很討厭他。
“我們也不缺少英雄。這些人可都安靜多了?!眲P瑟琳說。
“我看沒什麼區(qū)別。”
“區(qū)別大很多。我就不喜歡他那一副自以爲了不起的樣子?!?
“我也不喜歡?!?
“親愛的,你不用附和我的話。”凱瑟琳說,“他是很能幹,我很想去喜歡他,卻發(fā)現(xiàn)他確實是令人討厭的傢伙?!?
“他跟我說他就要當上上尉了?!?
“那他自己肯定該好好樂一樂了。”
“你希望我也晉升嗎?”
“不,這樣已經(jīng)挺好,咱們就這樣可以去一些比較好的餐館酒店。而且軍銜升高人就容易變得自負起來。我可不希望你變成像你朋友那樣的人。我不喜歡那種人做我的丈夫。”
我們坐在陽臺上就這樣談著。夜空變得朦朧,月亮被厚厚的雲(yún)霧遮住,沒多久就下起了細雨。我們只好進屋去。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頂噼啪作響。陽臺上的門依舊開著,雨並沒有淋進來。
“我還在街上碰見邁耶斯夫婦?!?
“他們夫妻倆都很怪。”凱瑟琳說。
“邁耶斯本來應(yīng)該待在美國的監(jiān)獄裡,卻想要死在外面?!?
“他們在米蘭過得也挺幸福?!?
“那倒不一定。”我說。
“他既然坐過牢,就能夠體會到這種幸福的滋味?!?
“邁耶斯太太說要送些東西過來給她的兒子?!?
“也包括你吧?”凱瑟琳說,“你們可都是她的寶貝兒子,她就愛你們?!?
“你聽雨下得真大?!?
“你是不是永遠愛我?”
“是的,親愛的?!?
“像這樣下雨天也愛嗎?”
“是的。你爲什麼會這麼問?”
“因爲我從來就怕雨。”
“我喜歡雨,不過我會永遠愛你。”我感到睏意襲來。
“我也永遠愛你,下雨也好,下雪、下冰雹也罷,我都不會改變的?!?
“我想我要睡了?!辈贿^我還是想問,她爲什麼怕雨。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彼f。
“你必須告訴我,親愛的?!?
“好吧。我之所以怕雨,是因爲我曾經(jīng)看見自己在雨中死去,而且我也看到過你在雨中死去。我感到害怕?!?
“別胡思亂想,不會有這樣的事?!?
“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墒俏覀円膊荒軌蚓茸约骸!?
“別想這些了。你就把你那蘇格蘭人瘋瘋癲癲的怪脾氣收起來吧?!?
“我本來就是蘇格蘭人。不過既然你這樣說,我就不裝瘋賣傻了?!?
“不胡鬧就好了?!?
“我不胡鬧。我也不怕雨。上帝告訴我吧,我真的不怕雨?!彼槠?,我抱著她輕聲安慰,她漸漸平靜下來,停止了哭泣。外面的雨依舊不停地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