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視線落在自己又隆起了一些的小腹上。
和我推算的一樣,再過上一陣子,這個孩子就要出生了。
祠堂外傳來一陣細(xì)微的腳步聲,江楚城的目光有些發(fā)寒,連帶著抱著我的手也緊了幾分。我轉(zhuǎn)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雪地裡,一身緋紅長裙的女子面色平靜同他對視。
那是紅箋。
方纔我沒有見到她,還以爲(wèi)她是走了,沒想到她竟然還在這裡。
“小姐已經(jīng)死了。”
他沒有問她是誰,只是淡淡道:“那又如何。”
紅箋說:“楚府的人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會回來,你不能帶走小姐,應(yīng)當(dāng)讓她儘快入土爲(wèi)安。”我看見紅箋的身子在發(fā)抖,可她還是執(zhí)拗的擡著下巴,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很害怕他。
“入土……爲(wèi)安?”
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過後輕笑一聲,有些嘲諷的看著站在臺階下的紅箋。
“她這個性子,怕是入了土,也不會安生。”
“……”
我站在他身後,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
“你不能帶走小姐,小姐、小姐她……”紅箋咬著下脣,好半天才說完後面的話:“小姐她應(yīng)當(dāng)是不會願意跟你走的。”
江楚城沒有理她,看著她的眼神就彷彿是在看著一個笑話:“哦?你又是如何得知,她不願和我走?”
紅箋嘴巴動了動,在她開口之前,江楚城抱著我慢慢走下了臺階。而他每走一步,紅箋的身子就會不自覺的抖動,我有些莫名,縱然他再可怕,也不過是一個生人罷了,紅箋怎麼會如此畏懼?
莫非氣場這個東西,在陰陽兩界都這般吃得開?
紅箋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江楚城睨了她一眼,冷笑一聲,而後在紅箋身邊停下。
“她生是我的人,死了,自然也是我的。現(xiàn)下她肚子裡又懷了我的孩子,你覺著,你能夠阻止我?guī)ё咚俊?
雪花飄落在我的屍體上,我看見江楚城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魂魄被困在了這一方祠堂裡,無論怎麼走,也沒辦法到他的身邊。
這個認(rèn)知讓我再次變得有些焦急,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把我的屍體抱去哪裡,還是說在知道我懷有身孕之後,他打算找個安靜一點(diǎn)的地方,親自替我接生?
“……”
這個想法不過是突然閃現(xiàn),可到後面我越發(fā)的覺著有這個可能。
紅箋跪倒在他身後,她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蒼白,身子抖個不停,那樣飄揚(yáng)的雪花穿過她的身體,因爲(wèi)不再屬於塵世,就連雪也觸碰不到她。我看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試著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木門,果不其然的穿了過去。
紅箋就像是在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可她還想著試圖去阻止江楚城。
“等等!”
我試著喊她,可她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你不能帶走小姐,你應(yīng)該讓小姐把孩子生下來,讓她去投胎轉(zhuǎn)世!你這樣做,小姐會不得好死的!”
我不知道紅箋爲(wèi)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最讓我驚奇的是,明明連雪都碰不見她,可她竟然就這樣緊緊的抱住了江楚城。
江楚城低頭看了她一眼,口氣森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紅箋咬著下脣。
“不知死活。”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殺鬼。
我一直都以爲(wèi)他對陰陽這種事只是嘴上說說,可沒有想到,他殺起鬼來,竟是比我還利落。
紅箋的身體被他一隻手貫穿,黑氣從她的體內(nèi)溢出,甚至有一些還纏繞在江楚城的手上,可他卻恍若未見,只輕輕彈了彈手指,那些黑氣便消失了。
紅箋的身子逐漸變得透明,我站在原地看了好久,也不知是不是因爲(wèi)死了還是別的原因,此刻我的心裡面,竟然是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
我想起那日在春香園,他也是這般輕易的趕走了清寂。
他眼裡帶著詫異,沉聲道:“爲(wèi)何你的體內(nèi)會有她的靈力?”
我看著他,忽然覺著那個站在雪地裡,離我不過幾尺的人變得有些陌生。
興許是因爲(wèi)我在死前將最後的靈力給了紅箋,而他又感覺到了那靈力,所以在最後還是收了手。只是紅箋被他這麼一弄,原本已經(jīng)復(fù)原的身子,又變得有些支撐不住。
有光點(diǎn)從紅箋的身體裡溢出,我猜想那應(yīng)當(dāng)是她的魂魄。
江楚城在這時候朝祠堂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看不見我,可還是不自覺的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裡有雪花飄落的痕跡,之後轉(zhuǎn)過身,終於是消失在這白雪皚皚的天地間。
……
我一度以爲(wèi)紅箋要死了,但好在最後關(guān)頭阿音出現(xiàn)保住了她一命。慶幸的是阿音能夠看見我,在我的要求下,她將紅箋送去了六道。雖然說過程稍稍有點(diǎn)慘不忍睹,但好歹還是讓紅箋投了胎,轉(zhuǎn)了世。
而這一切,長嶼都不知道。
我坐在祠堂前,看著外面飄零的雪花,昏昏沉沉想著:我走了,紅箋也走了,長嶼要怎麼辦呢?
……
而就如同江楚城所言,在我死去的第四天,楚家的人全都趕了回來。但直到那天,我也沒有見到長嶼。
娘傷心欲絕,在靈堂裡一度哭的昏厥,好在有爹在旁邊扶著她,纔沒有讓她倒下去。
我站在她身邊看著靈堂裡點(diǎn)起來的百來根蠟燭,躊躇的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託個夢給她,讓她不要傷心,生來死去不過是一場夢,還是要開看一些纔好。
老祖過世,楚家大喪。
只不過這個時候,楚家已經(jīng)變成了蕭家。先前的楚府變成了蕭府,從此之後,世間再無南方楚家,也再也沒有楚家阿翎。
因著我的屍體一開始就被江楚城抱走了,我出殯的時候棺材裡也只是一個空殼子,就連墳?zāi)梗膊贿^是衣冠冢。
那一日我坐在棺木上,看著許州城掛滿了白幡。來送行的人很多,在那裡面我看見王夫人,看見了李大娘,甚至還看見了仍舊一身月白色長袍的夙曄。
我有些驚訝,見到他我就想起之前送給葉弛的那張白符,大概過不多久,她也會收到我過世的消息吧。
我被葬在楚家的陵墓之中,感受著春風(fēng)拂暖,聽著夏日蟬鳴,看著秋葉簌簌,又等過了冬夜飄雪。到沿河的楊柳第三年抽出新芽的時候,江家終於派人來上
門提親。
當(dāng)時我那幾個叔父正坐在廳堂裡喝著桃花酒,聽聞這個消息,差一點(diǎn)拿不住手裡的杯子。
江楚城穿著一身白底金紋的袍子,面若寒霜,他興許是想著我喪期剛過,這屋子裡的人就如此悠閒,到底還是替我不值罷。
因著來江府之前,他特地到我的墳頭來了一趟,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在他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輕飄飄的身子竟也跟著他一同走了。
雖然他這一路上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娶……娶阿翎?”
大叔伯一臉驚駭,如果不是被他的眼神震住,恐怕那口含在嘴裡的溫酒也是要噴出來了。
就連之後走進(jìn)來的爹孃,聽見他這句話也是久久不能言語。
我以前很少同他講關(guān)於這些這些叔伯的事,但其實他都知道,那些人對我一點(diǎn)都不好。所以對著這些人,他是一點(diǎn)好臉色都沒有。
他微一頷首,低沉的聲音滾過喉頭,最後看都沒有再看大叔伯一眼,只淡淡對娘說道:“三日後,我便會迎娶翎兒。”
娘嘴巴張了張,不過短短三年,她的臉上已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我嘆了口氣,有些不忍心的別過了頭。片刻後聽娘悽然說道:“城兒……你,不必如此的。那娃娃親其實也不過是我與你娘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話,只是不曾想你後來當(dāng)真對翎兒動了情,這親事也就成了真……現(xiàn)在……”
他打斷孃的話,語氣平平,“姨母不必再勸,今日我過來不過是與你們知會一聲,並沒有想過要徵求你們的同意。而我早與翎兒定親,此生便只會娶她一人,就算是死……她也是我江楚城的人。”
娘身子一顫,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還在試圖勸解他:“你這又是何必。你尚還年輕,陛下也是對你恩寵有加,前些日子我尚還聽聞陛下要將五公主許配給你,你……”
我站在他倆中間,聽著娘說的話,腦子裡有片刻的空白。
但他仍舊置若罔聞,掃了一眼廳堂裡癡呆呆看著他的人,忽地壓低了聲音說道:“再寵愛,若是沒有她,又如何呢?”
“……”
娘說不出話。
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忽然止不住的流淚。
這三年裡,我不知道爲(wèi)什麼自己始終不能夠去輪迴轉(zhuǎn)世,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牽絆著我,讓我沒有辦法離開那個衣冠冢。我想著會不會是因爲(wèi)他,又會不會是因爲(wèi)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孩子。但後來我發(fā)現(xiàn)並不單單是那樣,這塵世間當(dāng)真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止我離開。
不能夠輪迴,死後也不會覺得困,就算是有時候聞到了很遠(yuǎn)地方飄來的飯菜味道,也不會再覺得香。
我坐在自己衣冠冢前,偶爾欺負(fù)欺負(fù)一旁的小鬼,閒下來的時候就想想他。
第一年他沒有來看過我,我想著他是不是已經(jīng)娶了別人,是不是已經(jīng)同那人生兒育女,漸漸忘卻了我。這麼想著,我便等到了第二年,但他也依舊沒有來,第三年亦如。
直到今年,我才終於見到他。
他瘦了很多,站在我墳前的時候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倒。
他和我說:翎兒,我來接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