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原漸漸無法集中精神了——一方面是亂成裘草的蝌蚪文字,一方面是身後一牆之隔的房間傳出的說笑聲的干擾,他再也無法在此惡劣環境下研究極度深奧的師父的遺書。
換了件衣服後,白秋原一把窩起桌上的紙片,塞進懷裡——從他粗魯而熟練得有條不紊、一氣呵成的動作,不難猜想出那遺書之所以如此千瘡百孔的原由來。
拎起長劍,白秋原輕聲走出房門,來到隔壁交談甚歡的兩人背後,完全沒有驚動正在辯論詭異論題的這對男女——
不是刻意的,而是習慣使然。常年住在寂寥無比的山上,在山這頭放個屁,在山那頭都能聽見迴響。倘若再弄出個更大點的聲音,便會震下一堆積雪來。因此白秋原早養成了輕手輕腳行動的習慣——此能力與輕功無關。
“其實呢,我們西門家是在雲州做林木生意的,不過從曾祖父上山求武以來,逐漸開始以武學世家而聞名,大家倒不再多提起西門家本是商人的出身。而在我們本家裡,木材的生意也不很重視了……不過還是得靠它營生啦……”
坐在靠近門邊的西門聶正口沫橫飛的說著,自從追問清了“西門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之後,便很努力的向瓔珞說明自己和西門慶的重大區別——雖然並沒有人把他與書中虛構的人物進行比較。
“我知道——西門慶家也是做生意的,不過他還要跟官府勾結,你們還沒有……”
瓔珞很認真的對答,不過好象並沒有弄請對方辯者的真實意圖。
“走了。”
白秋原看看幾個時辰前纔剛剛互換姓名,而如今卻已熟絡得可以討論家族營生、甚至聊到自己這個自幼與西門聶相識的人都不知道的“西門聶的兄弟西門慶”的程度,他倒也完全不想去向西門聶討教這高明的扯淡搭訕之道,只是簡潔的丟下自己的意圖便轉身走開。
“咦?現在就走了嗎?”西門聶雖然這麼問,語氣裡卻沒有多少驚訝。
兩人剛在路上搭救了一個被迫賣身的清白女子,回到客棧稍做整息就要動身南下,完全不顧女孩子家是否有什麼不便——也許白秋原就是這樣在某些方面考慮得意外得周全,而在某些方面卻很疏忽輕易的人。對此,西門聶也算完全摸清了同伴偶爾說是風就是雨的性格。
“走吧,我們這就動身南下去了。”怕新來的同伴還沒弄清這“走了”是走上哪裡去——因爲實在很難讓人從表面看出究竟,西門聶有輕快的向瓔珞招呼著。
瓔珞一愣:“現在?”
有人在午後、太陽快要落山前出門遠行的嗎?這個時候應該準備找客棧投宿纔對吧。看這兩人先前的表現,似乎並不是在急著要趕路,而是懶散的滿城亂晃,此刻爲何有趕著在這種時段出門……而思維還未調整過來的瓔珞的另一大疑惑是:
“這兩人所說的南下……是普遍意義上的‘南下’嗎?”
只見這一白一青兩個男子的裝扮,就如同他們先前去茶館或逛街時的一樣,瀟灑得連個小包袱都不帶。
白秋原依舊拎著他的裝飾用的破劍鞘——瓔珞還不能確定那鞘裡是否真的有劍。而西門聶手上倒比剛纔多了樣東西——一小包乾肉和一壺酒——便已輕鬆的一躍,從客棧二樓的扶欄後跳下大堂,一邊等白秋原在櫃前結帳,一邊向仍杵在二樓發呆的瓔珞搖手。
瓔珞眨了眨眼,跟過去。一邊謹慎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儘量做出平常女子所應該有的蓮步輕移、虛弱柔緩;一邊在心裡奇怪的想著:
“爲什麼這次不是輪到西門聶結帳呢……啊,剛纔在路上他買了棉花糖給我吃……-_-”
把一疊銀票窩窩囊囊的塞進懷裡的白秋原,看也不看同伴們一眼,直接跨出客棧的門,似乎對方是否跟上自己一點也無所謂。西門聶很自然也很愉快的跟上,瓔珞自也尾隨。
剛剛被買的瓔珞與走在前面的身無長物的二人一樣。如此,看似去近郊散步的二男一女,踏上了以遙遠的汴京爲目的地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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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無論是在亂世還是太平,會做生意的生意人總能忙碌著接到做不完的生意。而這曾一度糟天下人咒罵是勞民傷財的大運河,也是不論白天早晚,始終船隻不斷。
渡口分爲兩部分,一處爲貨船停靠,搬運工人們沒一下停歇的搬著麻口袋來來往往,工頭站在甲板上不住的吆喝。
另一頭,是供旅人搭乘的客船。但這載人的船隻,多是粗製的小舢板,而且是由居住附近的漁家做渡,送人到對岸,或是不遠的邊臨小鎮的。因此,要去南方,人們大都搭乘按班出發的運貨用的商船。自然,也有與衆不同的。
這次,西門聶很爽快的掏腰包付了渡費了。理由爲何?
因爲這個少爺命一定要單獨包一支船用,而不願與別人擠坐班船。但倘若讓白秋原來選,有直達汴京的貨船順路,豈不更好?
瓔珞漸漸悟出這二人看似雜亂的付款順序中,其實是暗中安插著西門聶的精心佈置的。當然,瓔珞也看出,西門聶雖然總是從中搗亂,讓大頭的帳輪到白秋原去付,但他其實並不是以省錢爲目的而做此舉動,他其實只是……覺得看同伴付錢,很有趣而已。
西門聶領著兩名同伴,指著岸邊停靠的一艘類似紅船畫舫之類的遊船——很顯然,就是他很自豪的包下來的那一支——雀躍的叫人上去。
白秋原悶哼一聲,毫不遲疑的踏上那支與自己格格不入、甚至很有排斥感的風格的花船。瓔珞猶豫著,遲疑著,徘徊著,也慢騰騰的上了船。
“賊船。”
有一剎那間,她的腦海裡閃過意義不明的兩個字。
“怎樣,這樣的船比較有藝術感吧!”西門聶看來很滿意,又像向人討要讚賞的小孩子:“坐這船南下又舒適又便捷,一路還可以賞景吟詩,真是好愜意啊~~!!”
白秋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映,直接在矮桌旁的軟墊上坐下,絲毫不去關注畫舫內富麗的擺設,精美的佈置和舒適的柔軟的坐毯。好似早已看慣了裹金鑲玉的豪華的人,又好象不知珠寶與魚目有何區別——舢板也好,畫舫也好,只是在水上行走的交通工具罷了。
上了船的白秋原,似乎無論到哪裡都儼然是一家之主,完全不用詢問旁人的對船家下令備酒菜,他想早點休息,以養這幾日來倍受操勞的心神。
船剛剛準備要開,岸邊傳來呼聲。原來是沒趕得上方纔離開的班船的人,想要搭一下他們這裡的船。
西門聶探出身子,一瞧岸上追著畫舫跑的兩個人正是先前在茶館裡說書的壯士,便命人讓船停下,載了那二人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