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天寒地凍的時候,皚皚白雪堆了一路。早有人一早拿著鐵鍬從飯館前開出一條路來。說是飯館,其實只是個簡陋的小鋪子。這樣的數(shù)九寒天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風吱吱地颳著單薄的木門,老闆一聲吆喝,端出一盤花生米放在一個男人面前。
他朝老闆笑笑,搭起訕來“這樣的天,生意不太好做吧?”
老闆是豪爽的北方大漢,聽他的話哈哈大笑“這年頭什麼也不太好乾啊!”他轉(zhuǎn)而又問“兄弟是從哪裡來?”
那男人輕啜一口小酒“我從部隊上過來。”
“怪不得有些不一樣!”
那男人只是笑笑,不再說話。
老闆坐在對面又問他“這一早的是在等人?”
“恩,等一個朋友。”
正說著,木門被打開,一陣冷風不由分說的吹進來,還夾雜著一絲細雪。迷濛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或許更精確的來說他是用右側(cè)的身子將木門撞開擠了進來。只見他的左手靈巧地拎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待到細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個穿著厚棉衣棉褲,頭戴老虎帽的孩子。
那孩子一隻手被抓在男人左手中,斜著身子吊在空中,在厚厚的棉衣下顯得有些粗短的胳膊很容易讓人心生不忍,怕他一不小心跌倒地上,或是一不小心被那男人拽斷了胳膊。
誰知在飯館老闆和先前的那位客人擔憂的眼神下,那高大男人輕巧地一轉(zhuǎn),那孩子歪歪地落在地上,咕嚕嚕的小身子像個不倒翁似的左右搖擺了幾下,最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诘厣稀K麄儾蛔杂X地全將目光投在那孩子身上,就見她鼓著紅撲撲的小臉蛋,咧嘴衝他們笑。清澈的大眼睛像是剛剛出生不久的小鹿,無辜惹人憐愛。
先前的那位客人蹲在地上,張開雙臂,對著那孩子笑“幸福,過來,叔叔抱!”那女孩搖搖晃晃地幾乎是撞進那男人的懷裡,咯咯直笑。
老闆識趣地走開,那高大男人這才坐到飯桌旁,低頭笑看著小女孩在那男人懷裡正玩的高興。
“看來你過得還不錯。”那男人懷抱著小女孩,貌似不經(jīng)意地問。
“誰說不是呢!”高大男子開口說話,竟然是朗朗清音,語氣中自帶著一份愉悅。兩人不喝酒也不吃菜,只是靜靜地坐著。
住一會兒先前的那男子又說了一句“趙哥,真的不考慮考慮把幸福送人?”
對面的人沉默一下說“我答應(yīng)她媽媽要好好照顧她,送人?沒道理…”他輕嘆,“別人都說我一個殘疾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可是我覺得還行,別的孩子該有的幸福一樣也不缺,我不能給她好的物質(zhì),但起碼可以保證給她全部的愛。”
對面的男人聽到他的一番話後只是笑,趙長生這一輩子幹的最堅持的一件事莫過於此。按說他因負傷退伍,部隊爲他安排的工作和發(fā)放的安家費也夠他自己一人生活些日子,可是一向沒什麼追求的趙長生竟然辭掉在L市的工作,回到母親的老家,呆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自得其樂,這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80年代初的小鎮(zhèn)還未開發(fā),改革開放剛剛興起,所謂的“萬元戶”“一夜暴富”是在南方纔會出現(xiàn)的奇蹟。雖然D城臨近韓國日本,爭取投資機會是件比較容易的事,但小鎮(zhèn)的位置並沒有多麼優(yōu)越,離D城也有些距離,可是很難想象幾年之後,在一個商姓商人的帶領(lǐng)下,第一家中韓合資的食品廠在小鎮(zhèn)落戶,此後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待到九十年代末,小鎮(zhèn)已稍有名氣。各類工廠遍地都是,鎮(zhèn)上幾乎家家都有些產(chǎn)業(yè),外來務(wù)工人員數(shù)不勝數(shù),各類人才齊聚,小鎮(zhèn)的風貌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幸福從小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
她身邊的小夥伴很小的時候就要學習音樂繪畫,就像她們家隔壁的商海雨,每週六都要去市區(qū)學習鋼琴,商媽媽爲此辭掉工作全程陪伴。再如她的一些同學,小小年紀就被送到外語學院,待個一年半載就飛去其他國家。錢總是樣好東西,外人眼裡,小鎮(zhèn)的名字就是財富的最佳代名詞。可是不要懷疑,再繁華的大都市也會有棚戶區(qū)的存在,再富裕的地方也會有窮人出沒。
例如她——趙幸福。
幸福至今都記得一個笑話,上小學的時候,一個個子不高的男同學趾高氣揚地問她“趙幸福,你說你們家都有什麼?”
“有冰箱嗎?有空調(diào)嗎?有電話嗎?有電視嗎?有因特耐特嗎?”
男同學洋洋自得,彷彿他的提問不是爲了趙幸福一句寒酸的回答,只是想要炫耀一下他們家的家用電器。
幸福支吾了半天說出一句“我們家有爸爸和我。”
聽到她的回答,所有的同學都哈哈大笑。
這是幸福第一次深刻地體會關(guān)於貧窮所帶給她的恥辱。很多時候她忍不住偷偷懷想,要是她的自尊心再強烈一些,一定會發(fā)憤圖強,成爲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或是拜金狂。
慶幸的是她沒有。或許是有些淡薄的個性使然,也或許是來自爸爸的言傳身教。她從小不是那種崇尚物質(zhì)的女孩,對各類名牌更是一無所知。她性子淡,長相也是不好不壞,萬沒有到了那種被很多男生追捧的地步。唯一讓她受關(guān)注的事,除了她的貧窮就是媽媽的離開。
其實那纔是最讓人難堪的事。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放學前二十分鐘總有男生站在她的桌子上大喊“你媽媽是個破鞋!破鞋!破鞋!”
小小的幸福並不知道破鞋是個什麼意思,後來她找機會問隔壁的商海雨,反而被他一陣臭罵。她委屈的想,要是她問爸爸的話,爸爸一定會告訴她,纔不會像商海雨這麼兇的罵她。誰知道她趁晚飯前問爸爸這句話的時候,一向溫和的爸爸竟然大發(fā)雷霆,她想破腦袋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她委屈地自己呆在院子的石榴樹下,滿心以爲爸爸會來跟她道歉,可是過了很長的時間,星星全都出來了,爸爸也沒有過來給她道歉。她想爸爸再也不愛自己了,那她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她要離家出走去找媽媽。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圍崖下還沒有積水,蒿草足以沒掉她小小的身子。她腳上穿的是商媽媽買給她的紅色小皮鞋,襪子上的蕾絲花邊也異常美麗,那是海曼姐姐送給她的禮物。可是這些都沒有用了,再漂亮的鞋子也改變不了她成了一個孤兒的事實——年僅七歲的趙幸福就這樣用自己僅有的一點知識在心裡給自己做了一個定位。
蒿草的葉子劃在她細嫩的臉上又癢又疼,天色越來越暗,她埋沒於一片墨色中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哪裡是盡頭。只是越走越疲憊,眼皮也不住地打架。她沉重地踏著每一步,或許一不小心就會步入傳說中的陰曹地府,她以爲自己快死了,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在想,她要是真的就這樣死去,爸爸是不是會懊悔的大哭?
黑暗中的繁星似乎越來越近,她的耳朵裡滿是蟲子的轟鳴,遠處還有類似於呼喊的幽遠聲音,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涯海角也不一定。等到她疲憊的終於倒下,臉上露出了第一個笑容。
不知睡了多久,幸福感到一束陽光打在自己的臉上,這讓她不由得疑惑,地府中也有太陽的照射?她瞇著眼睛坐起身子,這纔看清照在自己臉上的壓根不是什麼陽光而是手電筒的光芒。逆光中一個黑暗的輪廓開口說話“趙幸福,你就是皮癢了!”聲音清寒,是她所熟悉的不耐煩。她站起來湊近他一點,原來真的是商海雨!剛纔的那一刻,她還在想地府的小鬼說話怎麼跟隔壁的商海雨一模一樣?
商海雨並沒有放任她的浮想聯(lián)翩,拿著手電筒在她臉上照來照去,幸福不得不伸手去遮那刺眼的光芒。他輕輕嘲笑“知道不舒服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多著急?”
本來安然無恙的趙幸福“哇”地一聲哭出來,商海雨這才慌了神,他把手電筒移開,有些無措地看著她“你不會吧?這就哭了?”言語中滿是懷疑。
誰也不知道她哭了有多久,最後筋疲力盡的趙幸福平生第一次榮幸地被商海雨揹著回家。蒿草青澀的味道一路跳躍著進入幸福的鼻腔中,商海雨揹著她走路時微微的喘息著,手電筒的光束照在地上有淺淡的陰影,原本安靜的有些張牙舞爪的黑夜突然變的安詳….幾分鐘後他們兩個爬上那個高高的圍崖,幸福這才知道,原來她一心以爲的天涯海角不過是離家?guī)资走h的地方,心可以很寬很大,腳下的世界卻只能是那麼的一丁點而已。
她以爲爸爸會揚起巴掌狠狠地拍她的屁股,電視上慣用的伎倆讓她對這點深信不疑。可是爸爸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把她帶回家。一切就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只是第二天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本在隔壁班的商海雨轉(zhuǎn)到了她們班裡。自此她的生活恢復(fù)平靜,再也不會有人站在她的桌子上大跳“草裙舞”,再也不會無緣無故被人在背上亂貼紙條,再也不用黯然地聽些讓她傷心的話…
生活真正的歸於平靜。
所有的青梅竹馬大抵如此。幼年時的陪伴,少年時的情意暗涌,別人該有的他們一樣也不會少。那時候商海雨家的生意已經(jīng)做的很大,工廠建的到處都是,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卻一天天的少起來。而幸福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爸爸並沒有忽然哪一天回來之後變成了百萬富翁,她也沒有忽然那一天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公主…只是相比於她那些富有的同學,其實內(nèi)心裡,她並不是多麼的自卑。世上有人富有,自然就會有人貧窮,她恰好只是那其中的一員而已。再說貧窮無罪,她們沒有去偷去搶,沒有殺人放火,甚至連捏死一隻螞蟻都會心生不忍,她們的所獲全憑自己的勞動,即使活的不那麼體面可起碼還保持著自己的那一點尊嚴。這是爸爸經(jīng)常教給她的一個道理。有時候雖然會讓人覺得酸腐,但不是身在其中,便永遠體會不到那一份驕傲。
即使是在她知道一切因果的今天她也不曾覺得難過,只是再回想的時候會有些心疼。她生命中的天使只是半邊的翅膀,卻依舊盡心盡力地爲她遮風擋雨。世界上只有殘破的房子,卻不會有殘破的親情。而她的夢想就是變成像爸爸一樣的天使,用自己的翅膀爲他擋風雨。
就在她說出這個小小的願望時,一直揹著她卻不說話的商海雨突然冷笑“你拉低人類的正常水準已經(jīng)罪不可恕了,還想禍害神界?切!”幸福驚奇,只是她感嘆的卻是商海雨竟然知道“罪不可恕”這個成語。多年後另一個男生同樣對她的願望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只不過不那麼尖銳,他用一貫包容的語氣說“據(jù)我所知,天使都很勇敢,也不會像你這樣貪睡吧?”劉墨直感嘆,趙幸福的魅力竟然讓一向沒什麼公德心的蕭十一用了一個“吧”字,看來因果業(yè)報也不是沒有道理。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或許從一而終的感情才最讓人羨慕。她從小做事不經(jīng)細想,沒有目標也沒有什麼幹勁,在感情上也是如此。她問過蕭十一“爲什麼會選擇我”這樣的問題,他的回答很不正經(jīng),“你知道不管是蕭世韻還是路遙,只要她倆喜歡的東西我都討厭。商海雨恰好是我討厭的那一種,而你是商海雨喜歡的人,負負得正,我喜歡你是必然的。”看到幸福目瞪口呆,他才又說“傻瓜,我愛你是因爲你值得愛。”
“是有人告訴我你值得我用一生的時間去珍愛。”
這是他的回答,正如他在某個大雨過後的午後,推開趙家大門的那一刻,滿園的青翠所賦予他的那一種了悟一樣。像趙爸爸說的“一個男人這一輩子找到一個值得自己疼愛的女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不管擁有與否,即使只是抱著點回憶也不妄活這一回。”
十九歲的蕭十一再次打開幸福家的大門,是在商海雨離開後。那時幸福爸的胃癌幾近晚期,疼勁兒上來的時候一臉青紫,可是他堅持不肯去醫(yī)院,他說這是多年的宿疾,捱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錯。他相信人的壽命由天,也不願意再去勞民傷財。蕭十一一進去就見他背對著大門站在花圃前,他走進一看才見幸福爸拿著水灑在澆牆角處的雛菊。
那種安詳讓他覺得將要說的話並不合時宜。可是他仍舊認真地告訴他,他願意爲他提供最好的醫(yī)生,願意出錢爲他治療。幸福爸只是搖頭,他的聽力損害嚴重,手裡拿著他寫的字條,卻依舊仔細看著他的眼睛。最後他從屋裡取出一個紅色的絨布包,交給蕭十一。他打開來看,略有些疑惑,上面仔細地寫著幸福的出生年月,娟秀的女性筆觸,圓潤的字尾,無一不顯示著愛惜。
幸福爸坐在院子正中的圓木椅上,同樣認真地對他說“幸福的未來誰都不能做主,我答應(yīng)她媽媽要照顧她也只能照顧到現(xiàn)在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知道她的身世,因爲她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幸福是個重情的孩子,讓她知道這些她揮手不了的。我看的出來你喜歡她,所以更不能要你的東西,我的身體再多的錢也救不回來了,我不希望幸福因爲欠你的人情纔跟你在一起。”
“我不能留給幸福什麼財富,只希望她過的好。如果將來商海雨回來,幸福還愛著他,那麼麻煩你把這一切都告訴商海雨。如果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可能,那麼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他略一停頓才接著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愛過一個女孩,我們一樣執(zhí)著倔強。可是我不後悔,我這一輩子,除了照顧幸福,只堅持這一件事,我感到滿足,感到快樂。”
大雨後泥土特有的清香就像一劑強效針一樣狠狠地注入他的血脈,那種回顧半生的蒼茫和麪對死亡時的坦然讓蕭十一覺得洞徹。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至此他才真正懂得外公所說的這句話,原來真正的成熟只能是清茶尾端的那一絲苦澀,悄悄滑入喉嚨,平靜也不張揚。
而所謂的幸福,更是各有不同。再可笑的堅持和守候,也不容小覷。
…...
一席話說完,那男人終於要走。小女孩顫巍巍地走到木門旁,胖乎乎的小手還套在棉衣袖裡,她伸手去開那扇比她高好多的門,在飯館老闆的幫助下才將門打開,然後肉滾滾的身體倚在門上。那男人奇怪地看著她的舉動,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爲爸爸開門呢。他不由得好笑,蹲下身子摸摸小女孩的頭,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這樣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