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輾轉,流年無邊。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纔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
二月裡下了第一場雪,稍有些清寒的天氣卻阻擋不了城北居民的熱情,因爲聽說有戶人家娶親,請的正是D城有名的周家戲班。戲臺子搭在電影院內,更有不少的住戶一早的在院子裡準備好了排椅,小孩子四處亂跑,一會兒跑去買些年糕糖板之類的零食,一會兒又鑽到後臺看那些演員化妝。
坐在主位上的卻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女,妝只上了一半,卻拖著下巴淡然的在嗑瓜子,身邊的長者卻急得團團在轉。
“豔舫?舫兒?”那位年過半百的老者在這樣一位妙齡少女面前低三下氣招來不少人的圍觀,他每說一句,就招來圍觀的少年人的哄吵聲,那女孩也不說話,輕輕一個轉頭,起鬨的人羣立即安靜下來,就見老者沉呼一口氣,大手排在桌子上說“好,我和你爸爸說叫你去讀醫科,這總行了吧?”
那少女將手裡磕掉的瓜子皮輕輕一收,這才露了點笑意“那就謝謝三爺爺啦。”說罷對著一邊的人招手“來吧。”
她微仰著下顎,面上些許不在意,旁邊的一個婦人輕拍她的背“真是個小姑奶奶!”她不說話,頭還是高高仰著,任那人在她臉上塗些油彩,終於收拾妥當,對著鏡子那麼一瞧,當真的是傾國傾城的美貌。
圍布後那羣起鬨的少年也顧不得吵鬧,全都低著頭竊竊私語,多數是附近捲菸廠的年輕職工或是職工子弟,正是年少衝動的時候,見著這樣一位漂亮的姑娘,也不由得收斂不少。
靜靜的人羣中,突然出現一個清脆的女聲“三哥哥,你老了會不會像那個三爺爺那樣….”少女還沒說完,一個少年人急忙捂住她的嘴,看到衆人略帶些不滿的神色後抱歉地輕笑,拖著少女走出後臺。
到了無人的地方,那少年才無奈地喘口氣“袁媛,不是叫你少說話嗎?”
那個叫袁媛的少女反而嘟著嘴“憑什麼呀,我長著一張嘴,又不是啞巴,幹嘛要少說話?”她倒也沒生氣,替自己辯解了兩句後,話題不由得跑到了那位貌美的少女身上。
“三哥哥,扮紅娘的那位姐姐真是漂亮,我媽說我長大後一定和她一樣美。”
“你不是覺得你現在就很美嗎?”少年人好笑地扶扶她的頭。
“其實客觀地來說…”少女鬼精靈地瞥他一眼“我不覺得我比她差多少啊!”
“對。”少年人攏攏脖子上的圍巾“起碼,你比她聰明。”
“這倒是真的!”少女興高采烈地應允,她自出生起就掛著H大神童的稱號,人前人後多少讚美之詞都是陳詞濫調,還不如少年的一句稱讚來的讓人高興。
下午的場,唱得是京劇的《西廂記》。
電影院內人頭攢動,簡直要比娶新娘子時還熱鬧些。袁媛拉著那少年的手一路從最外圍鑽到最裡面,舞臺上正演的熱鬧: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隨著小紅娘就能見著她。可算得是一段風流佳話,聽號令且莫要驚動了她。”嬌俏的紅娘拿著棋盤邁著碎花步,領著張生去會鶯鶯,輕巧的一個蘭花指,回眸時的俏皮眼神,輕輕的起跳,無一不恰到好處。早有人在下面忍不住地鼓掌叫好。
鶯鶯還未出場,就見第一排的人起立叫好,後面的人不知就裡,只跟著起鬨。等到臺上的人吐出第一個音來,便不由得有些震動,清亮的音色宛若空谷出黃鸝一般,彷彿把人的心肝兒都震得顫了顫。直到整場戲劇都完了的時候,外出的人流中還有人在討論“那人是誰?”
“怎麼以前都沒見過?”
“那就是周家戲班的週五爺?”
“唱紅娘的那個也不錯。”
“那是週五爺的姑娘。”
“真是,頗得她父親的幾分真傳啊!”
那麼多的讚美聲讓戲班的三爺聽的合不攏嘴,等到人羣漸漸散盡,他纔來到後臺。唱鶯鶯的週五爺正在卸妝,看他進來起身打了個招呼。
“坐,坐…坐啊!”老者將他按下,這才四處看了看問“怎麼不見豔舫那丫頭?”
“剛剛出去,說是掉了一點東西。”週五爺一邊卸妝,一邊答話。
老者輕笑幾聲這才說道“這孩子一早的有自己的主意。”讚美了一通後終於轉到正題“韶彥啊…”他似是有些難爲情,還是將話說完“孩子說要去讀醫科,你看…”
週五爺本來笑著的臉倏地落下“三叔,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老者訕訕一笑“你不能因爲恨他媽媽就耽誤孩子的前程吧?”
“三叔!”週五爺言辭不由得重了起來“這是豔舫的事,跟其他人沒有關係!”
週三爺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灰頭土臉地往外走,正巧碰上進來放衣服的化妝師傅,見他不高興便問“這又是觸誰的眉頭了?大的還是小的?”
週三爺嘆口氣“大的小的一樣的倔!”說罷拂袖離開。
那邊舞臺早已肅清,演員全被叫到宴席上吃酒去了。一個女孩站在舞臺上藉著微弱的燈光四下尋找什麼。臺下近百個座位空無一人,黑壓壓的一片。低頭找尋的人忽然直起身子,踮著腳尖在舞臺中央轉了一個圈。瑩白的纖手舉在空中做輕捏狀,絲絲縷縷的光線下是她年輕又美麗的臉龐。她妝已卸,但身上還穿著紅娘的那一身短襖長裙。可能是來的匆忙,隨意放下的長髮並未挽起,那樣輕輕的一轉,髮梢靈動,宛若精靈。只跳幾個轉身,她又輕笑,繼續低頭尋找。腳下邁的卻是芭蕾的步子,一抻一張,頗具活力。她就這樣找一會兒,又跳一會兒,倒是並不著急。直把站在影院入口處的少年人看的呆了又呆。冷風吹進,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只是輕輕的一下,在這樣空曠的地方顯得尤爲的清亮。舞臺上的女孩一愣,問了句“誰在那裡?”邊說邊從舞臺邊的臺階上走下來。少年人本欲轉身離開,轉念一想,自己並沒有做什麼錯事,也無需心虛,便清清嗓子說了句“是我。”
“你是誰?”少女的反應極快,右手扶住牆壁,漸漸逼近,這纔看清原來是今早看客中的那一男一女中的一個。
“你在這幹什麼?”少女的聲音並不友好。
少年人握拳將手壓在嘴邊才壓下將要呼出的咳嗽聲。過會兒才說“我是來看戲的。”
“戲已經演完了,你還在幹什麼?”少女轉身站到明亮的地方,隨著視線的轉移,這纔看清了少年人的樣子。
他穿著呢子大衣,紅色的圍巾直把原本就俊俏的臉照了個玉面生津。原來還是個長相不錯的年輕人。他咧嘴輕笑,便真的如一陣春風拂面,讓少女不由得怔了怔,隨即爲自己的失神感到惱怒“你笑什麼?”言下沒有一絲的溫度,視線卻不由得被他下巴完美的弧度所吸引。
穿堂風最是厲害,更不用說是站在這大開的影院門口。二月的冷峭遍及周身,絲絲入扣,女孩子的長髮在風中被吹起,少年人只覺得幾縷髮梢掠過他的面龐,若即若離,絲絲癢癢的觸感讓他不由得又打了個噴嚏,轉而卻說“要不是我沒來得及走掉,也不會知道原來好戲真的還在後頭。”知道他意有所指,女孩的臉募得一紅,轉身欲走。
“哎!”少年人叫住她“別生氣啊!”他走進幾步,伸手去抓她的手,少女氣急,想要甩開,這才試到溫熱的手心裡有冰涼的觸感,舉起手來一看,原來是一塊吊著紅繩的佛像。
“怎麼會在你這裡?”少女疑惑。
“我撿到的。”少年人還是輕笑。
少女看他淡然的笑意,心裡竟覺得有些溫暖,嘴上卻說“你怎麼老笑?被點笑穴了嗎?”
“三哥哥!”
少年人剛要回答,就聽窗外一聲清甜的叫喊。他先是應了一聲“就來!”轉身握住少女的手“我叫蕭晉,別忘了!”
少女微微一怔,就見他大踏幾步,在入口處截住就要往裡走的女孩。她埋怨他幾句,少年人笑著回答,兩人嘀咕一陣,這才離開。那女孩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少女抓著手上的佛像,藉著從窗戶泄進的一絲光亮,細細端詳,喃喃地說了句“蕭晉….”便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