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回千蕉山挖了一罈梨花白,雖說她釀酒的手藝絕對是比不上仙界的釀酒師,但這梨花白好歹也是六百多年的陳釀。
三重天,扶疏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這裡怎看都像是凡間的縮影,房屋宮殿格局整齊錯落有序,扶疏忍不住咕噥幾句。這下仙的日子,怎麼看起來比九重天上那些上仙要滋潤多了?
無心酒坊,一間窄窄的房屋木門緊閉著,可那酒香卻從門裡透了出來。
扶疏敲了敲門,半晌裡面才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誰啊?”
扶疏抱起酒罈子喊道:“我有一罈六百多年的梨花白,不知可否與先生交換一罈酒?”門裡傳來腳步聲,看來這個酒無心確實是個妙人。
門打開,一張紅彤彤的臉伸了出來:“梨花白,我聞聞!”
果然是個酒鬼,這一臉通紅滿身酒氣,定是剛纔哪個酒缸子裡爬出來。扶疏打開酒封,酒香四溢,比起他身上的酒味,這壇梨花白別提有多沁人心脾了。
酒無心聞著聞著,都快把頭伸到酒罈子裡去,扶疏趕緊把酒封子蓋上。
香味隔斷,酒無心擡起頭看扶疏,憤憤道:“真小氣!進來吧,這梨花白是你自己釀的?”扶疏點點頭,酒無心沒有吝嗇誇了她一句又問道,“你要換什麼酒?我得給你提前說一下我的規矩,換酒只能換年份想等的酒,你可明白?”
剛纔還說她小氣來著,瞧他這精打細算的一點都不肯虧,這纔是真正的小氣!
扶疏放下酒罈,又故意掀開酒封才道:“我要換一罈醉離憂。”
酒無心從酒罈子裡擡起頭:“你說什麼?你要換醉離憂?”扶疏點點頭,他自個咕噥著,“現在的小姑娘家都喜歡喝醉離憂了?”這醉離憂幾乎沒有人會要,畢竟這酒喝下去,太多事情都會忘記。
酒無心衝扶疏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扶疏不解,他不耐煩道:“我一罈醉離憂是一千五百年,你這梨花白一罈才六百年。你要用梨花白換我醉離憂,這年份可不夠啊!不過,看著你的手藝不錯的份上,你就用兩壇梨花白來換,我可以勉爲其難給你換了。”
扶疏暗笑,醉離憂這種酒,她相信除了當初的染月來跟他換過就沒其他人了。她篤定,也就不怕什麼,直接抱起罈子轉身欲走。酒無心趕緊攔住了她:“好了好了,看在你一個小姑娘的份上,我就吃虧換給你了。”
扶疏就知道會是這樣,扶疏掀開醉離憂的酒封聞了聞,原來這酒的味道竟是如此的香甜。
扶疏抱起酒罈走到門口,酒無心忽然衝她喊道:“小丫頭,這酒可不能亂喝啊!不到傷心欲絕,還是不要喝的好。”他說到最後,話都成了唱腔。扶疏沒有回頭,抱著酒罈回了千蕉山。
扶疏怕真乙又來她這搜刮陳酒,於是用小淨瓶將那一罈子的醉離憂給分裝了。收拾好,天色都暗了。
芭蕉樹下,她用石頭砌成了兩個墳堆。一個是小仙的,一個是山老頭的,曾經的千蕉山還有兩人,如今只剩她一個了。夜風吹動芭蕉葉片晃動,扶疏忽然想做一餐晚飯。
魚是山老頭最愛吃的,雞是小仙最愛吃的,還有豬肘子是扶疏最愛吃的。三個菜擺在桌子上,三個飯碗三雙筷子三個酒杯,扶疏給杯子都倒滿酒:“山老頭、小仙,我跟你們喝一杯。”
屋檐下的護花鈴響了一聲,身後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氣息傳來,聲音有些遲疑:“扶疏……”
終於肯醒了嗎?
扶疏背對著他笑了笑:“來者是客,既然來了,就一起吃吧!”扶疏給他添了碗筷。
千離不懂扶疏這是爲哪般,卻沒有遲疑坐到了她身邊,看著一桌飯菜千離有些恍然:“以前在伏魔堂,你也總是弄這麼多菜。”扶疏沒有接話,千離自討沒趣只好拿起筷子。兩人都不說話,席間只有碗筷觸碰的聲音。
以前總是千離先放下碗筷,如今他卻拿著碗筷不捨得放下。這樣安靜的畫面,只存在遙遠的記憶裡,算是懷念也好,貪戀也罷,他都想這樣與扶疏多呆一會,哪怕一會。
扶疏放下碗筷,從芭蕉樹下抱過來一壺梨花白。倒了兩杯,一杯推到千離面前:“這是六百多年的梨花白,味道不錯。”扶疏淡淡地說到。語氣不急不緩,溫潤如靜水深流。
只是這語氣,卻是不熟絡也不淡漠,不像是相交已久的好友,也不像還有芥蒂的對手。一切都在一種很安靜的環境下,他與扶疏像是一對剛剛相識的陌生人。
這感覺,太陌生,他不習慣。
梨花白入口,酒香縈繞在舌尖,千離仰起頭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他纔看到扶疏的目光盈盈閃著微微的光芒,曾經沒有仔細看,原來她的眼睛裡倒影著整片星空。
“扶疏……”
千離才喊出她的名字,就被扶疏給打斷了:“我已經殺了他。”
扶疏面色沒有絲毫變化,彷彿說的只是一個‘我吃飽了’,然而千離想說的並非是這個。千離搖搖頭,在一盞微弱的燭火裡,扶疏的側臉頭一次變得那麼遙不可及。
他終究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可惜明白得太晚,心口忽然又抽痛了一下。
“扶疏,我做錯了很多事,很多無法挽回的事。我不能求你原諒,也不能求得律例的寬恕。明天,我會去地府交代一下未完成的事物,然後,永墮輪迴之苦,當做對你、對這些年的錯,彌補我的歉疚。當然,如果你還想要我的命,那就最好不過了。”
千離站起身,十分認真地看著扶疏,沒有絲毫玩笑,目光比琉璃還有剔透幾分。
扶疏沒有立刻接下話,只是想著他說的話。永墮輪迴之苦,他這可是要放棄仙道,給自己下一個永生的詛咒嗎?這樣的自我懲罰,就真的能將過往一筆勾銷了嗎?
你走了,放棄今生進入下一個輪迴,卻徒留我一人繼續承受過去嗎?你放棄了昨天的昨天,我卻要銘記昨天的昨天,你將擁有明媚的明天的明天,而我卻只能守著重複昨天的明天!
你怎麼可以,我又怎麼可以!
“一走了之就可以把前塵過往一筆勾銷了嗎?千離,你這個算盤是不是太精明瞭些?”殷紅的蔻丹在千離變得削瘦的臉龐劃過,這張臉她愛了那麼多年,她怎麼捨得讓他就這麼離開呢?至少,她沒離開之前,他哪都別想去!
千離以爲,她是想要他的命。如此,正好,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可是,扶疏卻笑了,笑得嫣然,貼近千離的身體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帶著滿目的星辰,朱脣輕啓在他耳邊輕輕呵氣:“你想的,我不讓你做,你不想的,我就非要你做。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嗎?”
扶疏依舊是以前的樣子,只是血紅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天真。她微燙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總是微涼的身體,她的眉目近來眼前。這般嫵媚柔情,就是鋼鐵也會變成繞指柔。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千離口乾舌燥,眼神變得迷離,一顆心狂亂無法控制。千離向來正心、正身,可扶疏的撩撥,他竟然有了反應。
千離閉上眼,不敢再看扶疏。她是故意的,她非要逼自己變成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自己。
原來,這就是她想要的。把他變成連自己都厭惡的人,這是她的目的,證實自己對她無法自拔,這是她要的結果。扶疏的恨,終究是愛。他寧願扶疏一劍殺了他,用這般永柔情蜜意來折磨他,纔是生不如死。
“扶疏,求你,我求你……別這樣!”千離想推開她,卻發現越是推開她,她身體起伏的曲線就越是貼近他身體。
扶疏妖媚一笑:“別哪樣?這樣嗎?”扶疏脣在他臉上輕吻幾下,最後又落在他的脣上。千離怎麼就忘了她說的話,他越是不想的,扶疏越是要這麼做!
煎熬,便如同現在的千離。進退不能,雙手揪著自己的衣袖,一動不動生怕一動便萬劫不復。
他僵硬在那,扶疏忽然變了一副面孔。沒有剛纔的妖嬈嫵媚,轉而像是一個月下的精靈,美麗而不妖。她那般認真地看著千離,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她沒有給千離任何逼退的餘地:“千離,吻我。”
不是命令的語氣,也不是哀求,而是情到深處自然而然的呼喚。
月光靜靜灑在兩人身上,近在咫尺的呼吸千離無法抗拒。她滿目的星辰,是那麼的流光溢彩,千離已經沒有任何想法了。俯首抱緊她,脣舌纏繞,微風中聞到了久違的花香,月光下片片桃花紛紛落成一陣花雨,鋪天蓋地……
淡忘了呼吸,這一吻若是夠長,就到天地毀滅,沒有人打擾沒有了前塵過往也沒有了將來,這樣纔好。
扶疏深深地看著她,嘴角上揚牽著他的手,一直在後退,千離沒有抗拒離不開她的雙眼,一直跟著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