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療養院。
這座乳白色的建築位於面朝海灣的一座小山邊，景色怡人，離培訓地點只有十幾分鐘的路。沈默雖然很早就找到了這裡，卻在門外徘徊了好幾次。這兒顯然不是他能隨意進去的地方。
直到培訓的最後一天，他才下定決心，在小攤上買了些水果和鮮花，然後對門衛直接報上了研究所領導的名字?！邦I導讓我來看望高教授。”
“高教授最近還好嗎？”幽靜的走廊裡，沈默問身邊的醫護人員。
“高教授的邏輯思維能力和記憶區間受到了損害。日常生活中，一些簡單的生活習慣沒什麼問題，但稍微複雜些的語言和行動就會出現障礙。最近雖然有所恢復，但也只有相當於四五歲兒童的邏輯思維能力。
可悲的是，他擁有比這個年齡的兒童豐富得多的知識和龐雜的記憶，卻喪失了組織這些記憶的能力。所以，當別人提到某個關鍵詞的時候，他記憶中與之相關的所有碎片都會涌現出來，不分主次，也不分時間。就好像一陣風吹過，箱子裡所有的碎紙片都會飛起來。他可能和你說上整整一天，卻支離破碎，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沒有。這種感覺會讓人發狂的。
那次意外完全摧毀了他的高級思維能力。所以，有關那次實驗的事情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蹦侨寺犝f沈默是從研究所來的，特意囑咐他?！傲硗猓瑫蜁r間不能超過半小時。”
沈默點點頭，推開房門。
窗外可見蔚藍色的大海，窗前是高高的椰子樹。一位面容清瘦、滿頭銀髮的老者坐在窗前的沙發上，茶幾上雜亂地堆著一些積木、三角板和彩色鉛筆，一些幼兒園纔會見到的東西。
“是高教授嗎？”沈默的聲音有點乾澀。
老者聽到聲音擡起頭來?！澳闶钦l？”
“我是智能研究所的，有一些事情要打擾您一下。”
“抱歉，研究所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苯淌诶涞卣f。
沈默看著面前這個清瘦的老人，明顯比照片上蒼老了很多。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最初他曾經對他無比敬佩，後來又強烈地憎恨過這位老人，但當他最終站在面前時，卻只剩下憐憫。
但他必須問出自己的問題。
“那麼，你也記不得這個名字嗎？——沈默，你對他做過什麼？也完全忘記了？”
“你，是沈默？”他盯著沈默看了一會兒，終於吐出了這個名字。
沈默的眼睛亮了?！敖淌?，你認出我來了，是嗎？”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高教授的目光咄咄逼人。
時間緊迫，他不得不單刀直入。“教授，我一直在找您。因爲我想知道，在那次試驗中，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爲什麼要那樣做，爲什麼要選擇我作爲實驗對象？”
“我不知道什麼實驗?！备呓淌诘难劬τ主龅讼氯?。“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是您的一位老朋友，臨來前他讓我問候您。”
“他是誰？”
沈默沒有回答，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他託我帶給您一樣東西，他說，只要您看到這件東西，就會知道他是誰?！?
高教授接過那件東西，那是一枚普通的鍍銀獎章，邊角都有些磨損了。
高教授撫摸著那枚獎章，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拔乙誀戇@件事會隨我一起被歲月埋葬，但你還是來了，很好！”他轉頭望著窗外的大海，聲音緩和了下來?！拔抑?，總有一天你會來找我的。是的，你會來找我，哪怕你已經失去了那一段記憶。”
高教授神情有些激動，接下來吐出了一連串讓人莫名其妙的詞句，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喘息著，自嘲地拍了拍額頭：“他們告訴過你，我的毛病吧！抱歉，我恐怕不能給你太多的幫助?！?
“您還是安心養病吧，別再回憶那些事了。”沈默實在不忍心再傷害這位老人。
“你怕我說不清是吧？”老人露出孩子似的微笑，還有幾分智者的狡黠?！安灰o的，我自己弄了個小本子。是的，小本子在這裡。當我比較清醒的時候，我就把自己腦子裡出現的碎片都寫下來，對，就是這樣，都寫下來，然後再把不相干的一條條劃掉，就是這樣子，就能清理出個大概來?！苯淌谂d奮地翻著本子，“我們可以照著本子唸的。”
那是一個幾乎面目全非的本子，每一頁上都有一大部分被塗抹，甚至整頁整頁的被劃掉。沈默心中涌起了無限悲哀。這種思考對老人簡直是摧殘，他忍不住要放棄了。
高教授用手扶著眼鏡，吃力地說?！澳憧?，我們從這裡說起吧！這是你的情況。是的，你是一個雙重人格患者，是吧？在你的腦子裡，還有另一個人格，是的，另一個完整的人格。我們是怎麼找到你的？對，是從心理病例庫中找到了你。那時，你的解離癥很嚴重。是的，很嚴重，有多嚴重呢？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治療，會導致精神分裂?！?
沈默在一旁輕聲提示，“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們就選中了你，作爲人格分離的主體。那麼我們該怎麼樣呢？對了，最關鍵的就在這裡，我們將你的那個子人格移除，導入到另一個人的、大腦裡?！?
“什麼？我的子人格並沒有被刪除？”沈默大吃一驚。
“刪除？你的子人格？爲什麼要刪除它？那麼完美的一個子人格，我怎麼捨得把它毀滅！”高教授掃了他一眼。“我設計的實驗，怎麼會那麼簡單！”
高教授反覆唸叨著“實驗”這兩個字，隨著回憶，他皺起了眉頭，彷彿在承受著某種痛苦，但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了下去?！笆堑模鞘俏业膶嶒?，大腦的、人格意識實驗，是的，不是刪除，是人格移植！但符合條件的實驗對象太難得了，是的，非常難得，直到我們遇到了你。可是，我們是怎麼遇到你的？不是現在你站在我面前，而是那個時候……”
沈默看了看錶，不知道高教授還會在這種混亂和重複中停留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打斷了教授的話。“你究竟把它移植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