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後面是一個小山坡，山坡下有一條小河流過。山不高，河水也不怎麼清澈。
這條河水把城市和田野分隔成兩半，一邊是高速運轉(zhuǎn)的巨大都市，一邊是青山綠水的田園世界。研究所就像是嵌在這座巨大機器邊緣上的一塊不規(guī)則的零件。
沈默經(jīng)常在下班後到河邊去，靜靜地對著河水發(fā)上一兩個小時的呆。有時候是思考困擾他的技術(shù)問題，更多時候是想一些心事。
林菲兒走後，沈默呆呆地望著門的方向，忽然覺得胸口憋悶的厲害，一路壓抑著的那些東西瞬間爆發(fā)，淹沒了整個身心。解離癥，多重人格……博士的話在他心裡掀起了一場風暴，他隱約察覺了什麼，卻又無法確定；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扇門，卻不敢推開它。他已經(jīng)看到了風暴的邊緣，不知道它還有多狂暴多猛烈，但一定還有更大的風暴在等著他。一想到那些他死死抓住的東西，原來認定不會改變的東西，都會被這場風暴吹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蹤，他就不寒而慄。
他想出門透口氣，卻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裡。
河邊有幾棵柳樹，不知爲什麼葉子快掉光了，剩下乾枯的枝幹，張牙舞爪的直指蒼天。他靠著柳樹坐下來，漫無目的地拾起一粒粒石子丟進水中，漆黑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望著河水流逝的遠方，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還有遠在他鄉(xiāng)的母親。
……漣漪裡泛起母親在河邊勞作的倒影。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過，母親直起腰招了招手，向身邊的大嬸嘮叨著：“還是女孩子好啊，乖巧伶俐，見了就脆生生的叫阿姨；不像我家沈默，見了人總是悶聲不吭的。”
沈默是家裡的獨子，父親早逝，他和母親相依爲命，日子過的很拮據(jù)。小時候鄰居都說他是個挺可愛的孩子，可沈默不明白母親爲什麼不那麼喜歡他，有時又對他報以不切實際的期望。後來他才明白，母親不是不愛他，只是很早就沒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她只能把逃離困境的渴望寄託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卻沒想到這樣會對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壓力。
小沈默在夢中被一陣聲音驚醒，他輕輕翻了個身，藉著月色看到母親裹著被子抽泣的背影。他屏著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小小的他不知道拿什麼來安慰母親，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滿足母親的願望。母親哭過了，輕輕摸著沈默的頭自言自語：“你要是個女孩就好了，媽也省心，你也貼心。”
“那你爲什麼不生個女孩，偏要生我?guī)质颤N？”沈默心裡說，可他不敢問出來，就連想也不敢想，生怕被母親發(fā)覺。小夥伴們都說，女孩子有什麼好？力氣小、好欺負，還愛哭鼻子。可沈默覺得完全不是這樣。你看鄰家的女孩多好啊，整天無憂無慮，什麼也不用操心，有寵愛她的父母，有吃不完的零食，還有好多漂亮的花衣服穿。
“你這個不爭氣的，長大了可咋辦啊！”母親又開始哭著數(shù)落他了。沈默抱著頭咬著嘴脣，身子微微發(fā)抖。一個念頭恍惚間爬上來：媽媽生的要不是自己，而是個女孩，會怎麼樣呢？她會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愛吃什麼穿什麼，又喜歡些什麼？她肯定不會捱罵的吧！
周圍的聲音逐漸模糊，沈默完全沉浸在這種幻想中了。
……
一陣嬉笑聲打斷了回憶。他擡起頭，有幾個小孩在河邊打鬧，一個看起來比較瘦弱的孩子被兩個大一點的按在地上，抓著一把泥土往脖子裡灌。
低聲抽泣的小孩忽然聽到一聲呵斥，“你們在幹什麼！”
兩個孩子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背後，眼睛裡滿是怒火。大一點的那個孩子翹著下巴說：“關(guān)你什麼事啊！”話音未落，他的屁股上早已捱了重重的一下。兩個孩子滿臉驚恐，一溜煙跑了。沈默彎下腰，拍打著那個孩子身上的土，對他說：“沒事了，你快回家去吧！”
那個孩子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別哭了，那兩個壞孩子不是走了嗎？”
孩子抽抽噎噎地說：“我不是害怕他們。我的衣服弄髒了，我怕媽媽回去罵我！”
沈默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他輕聲安慰說：“別哭了，男子漢要堅強一點！”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
心理服務(wù)中心。
李雨薇隔著玻璃看到沈默走上臺階，在門口猶豫了好久，又慢慢走開了。她推開門追了出去。
“關(guān)於博士說的那些話，你就什麼都不想問了嗎？”李雨薇跑到沈默面前。
“你是說一個人格分裂患者？”沈默表情麻木。
“那只是從前的你。你爲什麼不敢面對？你想放棄自己嗎？”
“拜託你，別管我好嗎？”沈默眼睛呆滯，並不看任何東西。
“你以爲不去管、不去問，問題就不存在了嗎？”李雨薇睜大了眼睛，“林菲兒看到你這個樣子，會多麼失望！你想讓自己心愛的人失望嗎？該面對的，你必須面對。”
聽到林菲兒，沈默的眼睛裡閃爍了一下，“好吧，我去。”
……
街對面的一家快餐店。
玻璃櫥窗上映出林菲兒的面孔。
林菲兒手裡捏著一隻塑料叉子，狠狠地在一次性餐具上戳出一個個的窟窿，一點怒意依然掛在眉梢。晚上臨睡覺前，她咬牙發(fā)誓再也不想見到沈默了。可早上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卻又犯了嘀咕：這傢伙雖然沉默寡言，可對她從來沒有這個樣子。到底發(fā)生了什麼，讓他突然好像變了一個人？
隔著厚厚的玻璃，林菲兒看到沈默在心理中心的門外徘徊。忽然門開了，李雨薇跑出來，神情激動地對他說著什麼，然後拉著沈默走進了大門。
林菲兒咬了咬嘴脣。她正要追出去看個究竟，電話鈴忽然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