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異空間內,元萊靜靜打量著籠中之人。
青衫,墨發,腰間繫著一個歪歪斜斜的葫蘆,正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笑嘻嘻地看著他。
真奇怪,這個人只是簡簡單單地呆在這裡,而元萊卻覺得自己見到了宇宙無窮,天地洪荒——漫長的歲月可以堆積污穢與罪惡,卻也能夠讓善與美不斷昇華出驚心動魄的魅力。
“你是音希聲。”元萊低聲道。
“你是元萊。”覺得很好玩似的,音希聲學著他的腔調又這麼說了一次,讓元萊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臉。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慢慢地問,“爲什麼找我?”
這個問題似乎讓音希聲有點爲難,她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臉頰,目光往上瞅了瞅。
元萊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那裡空空如。然而,他卻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詭異而強大的氣息。
“唉,你明白了吧。”
其實元萊一點都不明白,然而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音希聲已經自顧自說了下去:“嘿,其實我也不是非要找你,只不過隨便一喊,沒想到就被你聽見啦!”
我運氣不錯吧,音希聲這樣得意地看著他。
元萊避過了她的眼神,只是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的漆黑牢籠:“你要出來嗎?”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音希聲卻搖了搖頭。
“我不出去。”她衝他眨眨眼,將腰間的葫蘆解了下來,隨手擲給了元萊:“可是我的酒喝完了。小朋友,你能幫我打一壺酒回來麼?”
元萊沉默不語。
“原本我也不想喊人的,可是就在剛剛,這最後一口也被我喝完了。”音希聲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倚老賣老道:“唉,你看這裡,又黑又靜,不喝酒怎麼活得下去?你就幫幫老人家這個忙吧!”
那爲什麼不離開呢?元萊幾乎要問出來了。可是他轉念一想,這麼簡單的事情連自己都想得到,別人怎麼可能渾然不覺?
於是他只好低下頭,掂量了一下手上的葫蘆。確實,正如音希聲所說,葫蘆裡空空蕩蕩,顯然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說實話,剛剛接到葫蘆時,元萊心中便略有訝異。修士隨身帶著的,多半是法寶符籙,而如音希聲這樣的大能,身上的東西也自然不是凡品——原本應該如此的。
然而,這隻葫蘆卻是一隻真真正正的葫蘆。不僅如此,它長得還不怎麼樣,甚至不如凡間的普通酒葫蘆,而像是一個生手粗製濫造出來的一樣。
“怎麼樣,這是朋友送我的。”看到元萊在打量自己的葫蘆,音希聲喜笑顏開道:“那傢伙擅長釀酒,可卻不擅長煉器。有次被我拿這件事打趣,便自己動手給我做了一個。唉,可惜裡面的佳釀早就被我喝完啦。”
說到這裡,她咂咂嘴,神情變得急切而懊惱起來:“一想到這,饞蟲都被勾起來了。元萊小友……”
“什麼酒?”元萊問。
音希聲大喜道:“不拘什麼仙酒凡酒、米酒果酒,你隨便打上一壺就行,我必有重謝!”
嗜酒之人但凡上了酒癮,此時就算是一壺醋在眼前,恐怕也是要喝的。而音希聲向來沒有多少講究,此時見元萊已經答應,便連聲催促起來。
元萊也沒有想到,自己應神秘呼喚而來,最後竟然得了一個跑腿的差事。不過在祝小九的壓迫下,他早就已經習慣了,此時也沒有多想,神色肅穆地點點頭,就離開了這個空間。
音希聲見他的身影消失之後,便一指抹去他留下的空間波動。擡頭望一眼那近乎無限的惡意,手中聚起靈光,繼續耐心地化解消磨著這天下人釀成的禍根。
不過,許是元萊出現的緣故,此時的音希聲有些走神了。
——你一人之力,又能抵得住幾時呢?
那個人這麼問過她。而更早之前,同樣一個聲音問出了相差無幾的話。
——以你一人之力,何以保修界平安?
這兩次,她都沒有回答。
是過於堅信以至於不屑回答,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作何回答?
千萬年的修煉,她的心是否依舊,她的信念是否一如從前,而她對人世的看法,又究竟有了多少改變?
萬千疑問伴著惡潮涌起,狠狠衝擊她堅固的心海之防。一旦決堤,便是惡海萬里,善念不存!
而音希聲只是沉默著,靜靜看著自己掌中跳動的靈光。
黃沙遍地,風聲哀嚎,魔界死寂了千年的天空上,悄然閃現過一縷星光。一個人影自遠方而來,漸漸走入這浩大的荒蕪。
地上一個孤獨的行人,天上一顆孤獨的星子,只襯得無邊寂靜,無限虛空。而在永恆築成的墳墓之前,沒有一人弔唁。
祝小九就是這麼傷心而文藝地走著,一邊走還一邊委屈地哼哼唧唧——
師尊居然真的不管我了!
雖然不能雙修,可是把師尊放在玉牌裡也不錯呀。當時,天真的祝小九這樣單純地幻想著。
師尊就被自己帶在身上,走到哪裡都丟不了。他只能跟自己說話,而自己也可以隨時隨地感知到他的氣息……就算師尊要看小說,又怎麼樣呢?他總是有大把的時間跟他說話的呀。
——這簡直滿足了他所有的願望!人生無憾了!
然而,林莫總能超出他的預期。
是的,在說完那句話之後,林莫就催著祝小九收服了瑯華令。緊接著,他就迫不及待地鑽了進去。
那之後,林莫就沒怎麼搭理祝小九了。除了中途叫他幻化出一張軟榻之外,其餘時間就都美美地躺在瑯華仙境中,高高興興地看小說或者睡大覺——對這兩件事情,林莫表現出了驚人的狂熱與執著,彷彿只需要這些就能活到天荒地久一樣,連祝小九都被這種頹廢得驚人的生活震住了。
“簡直是神仙日子啊……”林莫這麼嘟囔著,順便翻了個身,手中捏著的玉簡低低垂了下去,祝小九也不知道他是在感慨還是在說夢話。
簡直是地獄一樣的生活。祝小九這樣想著,又望了一眼前方無盡的路途。
來到魔界,祝小九也是有所計劃的。
當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就覺得渾身舒暢,彷彿終於回到了熟悉的家鄉——當然,從理論上說,這裡就是他的家鄉。
而祝小九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無處不在的魔息。
實在是太濃郁了。他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這裡爲何爭鬥不休,更理解了魔族都具有超強戰力的緣由。
因爲魔息中蘊含的暴戾之力,會隨著呼吸深入魔族體內,帶來強大破壞力的同時,也會消磨神智,使他們暴躁易怒。
當然,這對魔族並不是壞事。他們本就崇尚武力,不喜陰謀算計,而且頭腦簡單,絕對忠誠於自己的慾望。魔息充其量就是讓他們的慾望暴露得更明顯一些——而若是壓抑內心惡欲的修者,則可能受其刺激,本性大發,墮入罪孽之中。
而祝小九卻不會受其影響。他體內的靈力已經毫無阻滯地轉化爲魔息,而魔種也在吸收著瑯華令中的煞氣幫助他進行煉化。此時的祝小九,已然是一名魔界中人了。
不過這還不夠。
體內的力量轉化完畢之後,他估算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實力竟然又有不小的增長。就算再次遇到欲可情或是炎斛,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而他需要的,是能夠徹徹底底地打敗他們。
因爲他的目的地,正是魔君的宮殿。
祝小九在長途跋涉的同時,林莫也在一步一步走著。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現。一方面,林莫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處夢境;而另一方面,他卻覺得夢中的一切是如此真實。
其實,最近這三個月以來,他只要一入睡,就會做各種各樣的夢。
在夢中,他時而是一名頂天立地的巨人,時而是一隻吞食塵埃的浮游,時而是一條於混沌海遨遊的海獸,時而又是一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人。
他所在的地方也各不相同。
有時候是一片結著堅冰的荒原,有時候是高聳入雲的孤峰,甚至還有像極了陰間的晦暗世界,抑或是雲海之上的巍峨神殿。
他做的事情更是千奇百怪——在深海之下捏泥巴啦,在高峰之上扔石頭啦,還有在輝煌的宮殿裡玩玩具啦什麼的,全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一開始,林莫都會覺得非常有意思,興致勃勃地進行著各種奇異的創新。
比如說捏泥巴那一回,他先捏了幾個泥人,又學著某著名偵探小說的手法,將它們的肢體拆下來,捏成了一個新的——雖然他得到的其實是一堆廢品。而昨天,他甚至給自己的玩具們賦予了生命,創造出了一個超乎想象的族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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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快他就會厭倦了,將自己好不容易做好的東西扔到一邊,苦惱地承受著貫穿始終的空虛與荒涼。
然而這次,情況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這裡四處是雲蒸霞蔚,一條小徑曲曲折折,通向遠方。林莫擡眼望去,小徑的盡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座精緻竹亭,似乎有兩個人正坐在其中對弈。
——這眼熟的一幕,正是當年林莫初入瑯華令時所見的情景。
林莫忽而一笑,他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