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了所有人,元萊猛地站了起來,欲要衝出,卻被法陣牢牢束縛在原地——然而他仍在不放棄地掙扎著,臉都憋紅了。
“別費勁了,師弟,他是一定要死的。”這麼說著的祝小九神情冷淡,仍然站在林莫的身後。他單手持著長劍,另一手環過了林莫的肩膀,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然而此刻林莫卻只覺得渾身發冷。
“爲什麼?”他低聲問。
林莫感覺到身後的祝小九手指緊了緊,抓得自己肩上傳來絲絲痛楚——可是他卻沒有聽到祝小九的回答。
“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沈樓冷冷淡淡地開口了。
“哈。”林莫乾笑了一聲,“我倒不知道這小子存在的意義這麼偉大。”
這是一句玩笑,然而沒人感覺到輕鬆。
“你真想置我於死地麼?”林莫又問。他看不見祝小九的表情,可是卻能感受到他手指的微微顫抖。
那震動透過長劍傳到他的心口,讓林莫的心也跟著一陣陣疼痛。
“……是。”
許久之後,祝小九這樣回答。
“可我還是想問一句爲什麼。”林莫輕聲道,“小九,你告訴我。”
“我進入魔君寶庫之後就明白了。”這回祝小九沒有逃避,而是緩緩敘述了起來:“我是魔君化出的分/身,存在的意義就是找到失去記憶的造物主,讓他放鬆戒心,騙取他一滴淚水,完成二斬劍最後的鑄造。最後在最恰當的時刻,將這柄劍送入他的心臟——然而這件事並不簡單,即便我在輪迴中洗去一切記憶,也還是需要僞裝成系統的魔君寶庫的幫助,才能順利地接近我的目標。”
“難怪第一個任務就是祝無君的名字,我當時就該想到的。”林莫苦笑道,“怪不得系統中有這麼多修仙的東西,原來你們是一夥的……我只是不知道你竟然這麼狠心。”
“不全是。”祝小九搖搖頭,竟然輕輕地笑出聲來:“你還不明白嗎?我與你的相遇,就是爲了殺你呀。”
“我確實不明白。”林莫茫然地問,“我們相處的時光,還不足以改變你的想法嗎?”
“呵……”祝小九低低笑了起來,“林莫,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無情多殘酷多……我在知道了一切的那個時候就明白了,如果我只是一味追著你的小徒弟,你永遠都不會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我——”
“不要狡辯了!”祝小九的語氣激動起來:“魔界的事情,你明明記得,可爲什麼不說?你看著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是不是就像看一隻不自量力的螞蟻那樣,既可憐又可笑?!”
“我只是不想你誤入歧途。”林莫的聲音很輕,“我以爲只要不給任何迴應,過一段時間,你就會自己想通了。”
“哼,你若無情我便休,青山只認白雲鑄?”祝小九冷笑,“這難道是那麼容易的?你總是這樣,只給我你想給的東西,還美其名曰是爲我著想——可你怎麼知道究竟什麼纔是我最想要的?”
林莫面色一寒,沒有說話。
“在某一個剎那,我幾乎就要放棄那個所謂的計劃了。”祝小九的手指摩挲著冰冷的劍柄,笑得很甜:“可是,他們說得不錯,想要得到你,就只有毀掉你!
——只有將你留在這個世界,才能永遠跟我在一起呀。”
“你已經瘋了。”林莫面無表情道,“我沒有你這個徒弟。”
祝小九的神情頓時猙獰起來,他狠狠鉗住林莫的身軀,發出了喪心病狂的扭曲笑聲:“呵呵呵!你真的把我當成弟子?偉大的造物之主啊,你真的會對螻蟻般的玩偶傾注感情嗎?簡直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林莫默然無語。
或許是爲了平復心情,祝小九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了下去。
“而我到今天才知道,一切不過算計一場。無論是我對你的感情,還是你對我的無情,原來早在無數歲月之前,就已經被佈局之人設計好了。”說到這裡,祝小九的聲音已然恢復了平靜,癲狂從他臉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懊悔的傷感,以及痛苦的無奈:“師尊啊,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呢?”
這聲音太低落,林莫聽著只覺心中一痛,下意識就想要回身摸摸他的腦袋,好好安慰他一下。
然而身體稍動,他便心中一驚,硬生生止住動作,只是嘆口氣,垂下眼睛看著胸口的長劍。
與此同時,據此千萬裡之遙的深海之中,一道人影靜靜佇立於海底,凝望著不遠處的一座沉眠的地底火山。
這裡是海洋的最深處,海水漆黑陰冷,閃爍著瑩白光芒的緩慢遊魚一羣羣地經過,給周圍的海水鍍上一層夢幻般的光影迷離。
然而,越靠近地底火山,原本美麗奇異的海底世界越變得恐怖荒蕪。那裡堆積著無數屍骸,巨大的鯨類骨骼,破碎的龜殼蟹甲,水草的灰燼隨波逐流,緩緩落在黝黑的巖石上。
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那人神情一動,舉步前行。雖在深海之下,卻好似信步閒庭,全然不受影響。
——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在深海之下如履平地?
她腰上系的葫蘆隨著走動晃晃悠悠,長髮隨著海水的擺動而漂浮,偶爾有一兩條調皮的小魚從髮絲中鑽來鑽去,她卻恍若未覺,只是專心致志地走向自己的目標。伴著她的步伐,海水發出了嘩嘩的輕響,音波在水中遠遠地盪開去,融入了無邊的寂靜之中。
她是音希聲。
修真界最強者,人族的守護神。她沒有出現在雲山夢海,而是現身於這人跡罕至的海底深淵,行走在恐怖的屍海中。
她在尋找一樣東西。
走過一副巨大的鯨魚骨架,翻過幾片碩大的珠貝,音希聲輕輕撥開幾段碎裂的珊瑚,終於尋到了一段沉寂在淤泥中的鏽跡斑斑的鐵片。
她目光黯了黯,小心翼翼地將它拔了出來。
那是一柄斷了的刀。刀身破破爛爛,已被從中間攔腰截斷。音希聲又在周圍仔細尋找了一番,才從一大團水草中清出另一塊殘骸。
她認真地將它們託在手上,一步一步走向了沉眠的火山口。
這裡到處都是戰鬥留下的痕跡。地上縱橫的刀痕越來越密集,音希聲可以想象,當時那個人是如何一步一步頑強地靠近那足以毀滅世界的洞口。
——不錯,這裡正是修真界崩潰的源頭,也是馮子孟最後的葬身之地。
所謂世界的崩壞意味著這個世界外部的時空出現了裂縫,就像是一個口袋漏了個口子。裡面的東西會慢慢流出來,迷失在虛空混沌的宇宙中。
而其中的一道裂縫,就掩藏在噴發中的火山口裡。馮子孟探查到此地,便以靈力給幾個人傳去了消息,然後就從容地自爆真身,將自身力量反哺天地,擋住了這個口子。
就這樣,馮子孟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就像千萬個凡人一樣。
或許未來的修真界會流傳他的傳說,或許沒人知曉他的名字,然而無論如何,這位沉毅堅定的修士,就此隕落於時光長河之中,再尋不出一點痕跡。
修真無歲月,千萬年光陰真的能讓人看透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嗎?
心中思緒翻騰,周圍的海水感應到音希聲心情的變化,立時沸騰一般攪動不休。幾羣游魚立時受驚,很快就四下逃逸得無影無蹤。
深吸一口氣,音希聲壓下了所有的思緒。
她來到了火山口。
現在,這裡已經感受不到那毀天滅地的恐怖氣息,滾滾熱氣已然沉寂。站在山頂向下張望,只能看到一片焦黑的石塊。
修士死去之後四散與天地,更何況馮子孟是自爆而亡,更留不下半點塵埃。音希聲默默地看著手上斷裂的破刀,猛然間反手一擲——
只見一陣水紋波動,刀身已然深深沒入火山巖石之中。
她解下了腰上的葫蘆。
與元萊曾經見過的那個粗製濫造的酒葫蘆不同,這一個雖然樣貌不甚華麗,可上面隱隱泛著寶光,散發出一種亙古而來的雍容氣度,顯是十分不凡。
音希聲晃了晃,一手拔下了塞子,便將其中的酒液傾倒而出。
琥珀色的佳釀涌入海水,奇異的是卻並不散開,而是凝成一股,深深澆築到巖石縫隙之中,猛一眼看去,就像是自裸巖上長出的珊瑚。
大約傾倒了一半有餘,音希聲停下了傾倒,仰頭將剩餘的美酒一飲而盡。
海水徹底平靜了下來,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她抹抹嘴,蹲下身來,將空葫蘆認真地系在了刀柄上。
從始自終,這場祭奠寂靜無言。音希聲拍拍陪伴了自己無數歲月的葫蘆,灑然站起身來,望著海面的方向,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唯一一句話:
“是時候結束了。”
“這柄劍原來是用仙魔屍骨煉成的。”林莫一隻手一直抵在胸口牢牢握著劍鋒,另一隻手卻小心地戳了戳那仍泛著冷清寒芒的劍身,疼得全身一哆嗦。
他不再同祝小九說話,詢問的目光卻是投向了一直漠然注視著他的沈樓:“嘶……這是用了多少?仙魔兩族大半都在這裡了吧。”
“幾乎全部——然而它依舊傷不了你。”沈樓冷冷道,“只有你才能傷到你自己,我們不過是底層世界的生物,便是用盡仙魔兩族,也只能堪堪打造成一把足以成爲載體的劍罷了。”
原來是這樣……林莫只覺得不寒而慄——仙族人不知所蹤,魔族人只留下了這麼點,他們居然都被鑄成了這樣一把劍!
“祝無君竟會同意?”林某隻覺得不可思議,“他居然會與人族聯手?”
“他不得不同意。”沈樓冷淡地道,“仙族與神族的下場已經足夠讓他做出選擇——他與我們聯手,至少能保得魔族不滅。”
“神族的下場?”剛問出口,林莫就已經猜想到了某種可能,臉色越發難看起來:“神族……神族已經被滅過一次了。”
“不錯,只是有些改名爲滅界的部落殘留罷了。就是那一次,我族先祖以神族爲祭,發動了禁忌神術。之後,隨著滅界殘部被魔君掃清,神族也正式宣告隕落。”
“人族哪裡來的那麼大力量?”
沈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就要問造物主大人自己了。”
“我不知道。”林莫搖搖頭,“我連什麼時候創造了這個世界都不知道。我說過,我不一定是你們要找的人。”
“你之所以沒有印象,是因爲你已經生存了太長的時光。從混沌海的一縷意識,到一個世界的核心,無數個生命的轉世,充滿了無法想象的奇遇與難以計數的記憶。”沈樓淡淡道,“這個世界,亦不過是你一念之間造就的浮塵罷了。”
林莫聽著,心中卻是暗起疑竇。雖說宇宙混沌中並無絕對的大小之分,更無絕對的強弱之別,但如果沈樓說的是真的,這個世界不過是源於無意間的意識演化,可爲何自己又會混混沌沌地進入這個世界呢?
他問了出來,原本沒有指望沈樓會回答,不料她卻爽快地給出了答案:
“神族的禁忌之術正是以犧牲進行許願,祭品越多,威力越大。這是天道制定的規則。”
“所以神族經歷了第一次屠戮——就是爲了找到我,把我拉進來。”林莫閉了閉眼,血液的流失讓他臉色變得慘白,聲音也愈見虛弱。他的身形晃了晃,可依然堅持著並未倒下。
“人族合世界之力,方佈下這樣一個千古大局……”沈樓的目光恍惚了一下,卻很快回過神來,深深看著林莫,“今日,終於到了完成之刻。”
“哦。”林莫輕垂下眼簾,嘆了一口氣,“人族如此機關算盡,究竟是爲什麼?”
沈樓昂然道:
“這個世界,不需要除人之外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