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信步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無數掩映在薄薄雲霧之下的奇花異草,靈石神水,若不是知道瑯華令是以殺戮生靈作爲力量的來源,他會以爲這是什麼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
不過繁華盛景下本就多是累累白骨,這倒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新鮮事就是了。林莫眼神一暗,目光是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冰冷。
就這樣,他走到了竹亭之前,看清楚了那正在對弈的一黑一白兩個身影。
“你來了。”白衣者向他一頷首,笑道:“倒是比我想象得快些。”
黑衣者卻只是微微擡眼,繼續擺弄手上的棋子。
林莫擺擺手,無意間帶起一陣微風,就見眼前的兩個人影晃動了兩下,有如被風拂過的湖中倒影。
“你們是瑯華令幻化出的幽靈?”他問。
“我們是瑯華令的夢。”白衣人溫和地說。
林莫又問:“你們爲什麼在這裡?我又爲什麼在這裡?”
“因爲你想來,所以就來了。”白衣人,不,瑯華令落下了一枚棋子,引起竹亭四下風雲突變,他看著林莫,目光中滿是說不出的憧憬與敬畏。
“這世上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最後,他輕聲說。
林莫沒有聽見這句話,因爲他的注意力已經全被亭外的景象吸引了。
只見雲霧幻化出層層疊疊的高山,波瀾壯闊的汪洋,無數飄渺人影穿梭其間,仔細看時,卻又渺渺不見。
忽然,林莫有了一種預感,他伸手輕輕一點,只見雲霧演化的景象驟然一停,又迅速倒退。
人影減少,海山依舊,終於,他看到了一切的初始——
那是一羣衣袂飄飄的仙人。
“瑯華仙境……就是傳說中的仙界?”林莫不可置信地問。
“不,準確說來,我只是其中一個碎片。”瑯華令的夢境化身溫順地回答,“很可能是最後一塊碎片。”
林莫睜大了雙眼:“仙界已經消失了?”
“不,是碎裂了。”瑯華令有點苦惱地糾正道,“早在萬年之前,它就已經破裂了。”
一萬年前,正是祝無君統一魔界的時候。
林莫心頭霎時一陣明悟,不過爲了印證心中的猜想,他還是問了出來:“爲什麼?”
“因爲平衡被打破了。”
真是夠了,這傢伙就不能一次多說幾個字嗎?林莫憤憤地想。
或許是感受到林莫的怒視,瑯華令頓了頓,便繼續解釋起來:“世界一分爲四之後,四種力量各距一端,每個世界中法則不全。若是短時間還好,日子一久,隨著修煉的力量越多,單一便會演化成極端,而世界也會因此四分五裂。正在一萬年前,魔界與仙界同時到達了極限。”
林莫若有所思道:“於是魔族開始入侵修真界……”
“而仙族之人則匯聚全族之力,將世界劃分成無數碎片,一一煉化。”瑯華令微笑道:“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們選擇了不同的自救方法。”
面對林莫的這句總結,瑯華令卻搖了搖頭:“不,我們選擇的是同一條路。”
“你們最終都要進入修真界——不,人界。”林莫徹底明白過來,“只有人族擁有最多的功法,只有這裡不會因爲失衡而破裂。”
“不錯。”瑯華令低聲嘆息道,“造物的主對人族著實過於偏愛了。他們首先背棄了信義,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不對。”林莫斷然否定道,“魔界如今依然存在,滅界也是。”
“那是因爲生靈的數量變少了。”瑯華令回答道,“魔族百不存一,而滅界……呵,幾近全滅。它們仍能茍延殘喘一段時間,可最終還是敵不過人族的永世昌盛,百代綿延。”
“仙族呢?”
瑯華令黯然的目光投向了遠方。
這裡是瑯華仙境,是仙族最後的避難所。這裡到處是濃郁的靈氣,遍地是地寶天材——然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已然被魔族後裔掌握的器靈,只能在夢境中追憶往日的榮光。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林莫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一點。對人族來說,最大的優勢並不是曾與其他三族並立卻已然失傳的功法,而是他們可以接近無限制地修煉仙魔神三道,只憑自身意願即可進行選擇。
思及此處,林莫的心頭卻掠過了一絲怪異的違和感。
這個瑯華令會不會在騙我?他暗想,它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莫非它一直趁著關閉的時候上網充電、及時更新信息?
“嗯,很有道理的託詞。可惜你說的還是不足以取信於人。”林莫抱著胳膊看著安靜坐著的瑯華令,“你可是一現世就要吞噬生靈的兇物,我爲什麼要相信你?”
“吞噬生靈是爲了守護此界平衡。”瑯華令手一拂,棋盤上的棋子便叮叮噹噹地落到了地上,“棋盤已滿,若要再來一局,就只能先騰出空間。”
林莫默然注視著散落到地上的棋子,其中一枚正好滾到了他的腳下,於是他便彎腰將它拾了起來,放到了手心裡。
真是複雜。
他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潤觸感,腦海中卻在一個剎那間閃過了無數念頭。
如果仙界直接進入人界,帶來的恐怕不只是人口增多這麼簡單。一旦世界的承載超出符合,面臨整個人族的,恐怕也將是滅頂之災。當然,仙族同時亦會毀於一旦。
而仙界進入人界是爲了求生,逼迫他們這麼做的卻是人族的始祖,正是他們策劃了四族分裂的陰謀。
就這樣,所有因果交錯,釀成一段滔天罪孽,然而那些無辜的生靈的哭號與痛訴,卻早已無處訴說。
這就是弱肉強食,在生命面前,強者吞噬弱者,弱者含恨離世,或者發憤圖強——然而立場一旦逆轉,卻也並不意味著休止,而可能是下一輪無止境的廝殺與罪惡。
林莫將棋子輕輕放在了棋盤上。
頓時,竹亭外風起雲涌,高山陷落,海水翻波!
然而不過眨眼之間,一切天翻地覆又忽然歸於平靜,雲霧幾聚幾散,最後只剩下小橋流水淙淙,農家炊煙裊裊。
“這回,是我在下棋了。”
最後,他這麼說。
潔白的棋子落在棋盤之上,散發著溫和而堅定的光。瑯華令一聲嘆息,整個夢境便有如破裂的泡沫那般,霎時消融。
聽得耳邊“啪嗒”一聲輕響,林莫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垂落於地的玉簡,就俯身將它拾了起來,扔到了乾坤袋內。
夢中的一切歷歷在目,那棋子溫潤微涼的觸感彷彿還殘留在指尖。雙手作枕,林莫隨意地望著頭頂緩緩流過的蒼穹。
不管怎麼說,最後下棋那一幕還挺帥的。林莫最後總結道。雖然我根本就不會。
祝小九依然在魔界荒蕪的大地上禹禹獨行,周身散發著悲傷與寂寥,就好像是一隻被拋棄的小狗——當然,如果讓他自己來形容,他會用“受傷的孤狼”這種比較帥氣的說法。
“小九啊。”忽然,他的腰間傳來了一聲呼喚。
於是祝小九的眼睛噌地亮了,激動得簡直要搖起尾巴,高高興興地應道:“嗯!”
“我們爲什麼要這樣說話?”林莫抱怨道,“這樣隔空喊話真的很傻。”
因爲我想真真切切地聽到你的聲音。
“因爲傳音術有空間限制。”祝小九一本正經道。
林莫沉默了一會兒:“……要相信這種說法還真的挺難的。”
“你可以繼續努力。”祝小九壞笑道。
唉,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林莫暗暗磨牙,心中盤算著出去以後教訓小九的一百零八種方法,一邊儘量平靜地問:“我們走了多久啦?”
祝小九低頭算了算:“大概一天多一點。如果是元萊他們那裡,差不多過去了一個時辰。”
“哦。”林莫應了一聲,又問:“咱們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目的地?你還是不能直接過去嗎?”
“魔界的空間狀況依然不太好。”祝小九伸手摸摸面前的虛空,那裡很快在他的觸碰下坍塌出一個小小的洞口。來自混沌海的罡風利劍一樣自缺口透出,祝小九趕緊抹平了那道裂痕。
他們進入魔界沒多久,祝小九就發現了這一點。
表面上看,魔界魔息濃郁,只是略顯荒涼。而事實上,魔界的部分地區,空間早就已經千瘡百孔,而現在的他還無法達到化神修士返璞歸真的境界,根本無法通過這種脆弱的空間。
因此,他需要儘快找到一個相對穩固的地方,才能通過虛空,快速到達魔君的宮殿。
林莫嘆了口氣,他同樣能感知到外界,自然也知道兩人現下面臨的問題:“你先進來歇一會兒吧。”
祝小九微紅了臉,心念一動之間,便出現在了瑯華仙境。
林莫正披著頭髮半倚在軟榻上,見他來了,便將夢中所見所聞給他說了一遍,尤其著重分析了自己覺得重要的幾個地方,還特意指出了那種一閃而過的違和感。
“小九,你怎麼看?”他皺著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軟榻的邊緣。
“我覺得你很好看。”祝小九認真地看著他。
“這麼明顯的事還用你說。”林莫不耐煩地敲了敲手指,“我是問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對勁?”
我覺得我渾身都不對勁。祝小九這麼想。但是理智告訴他,如果這麼說出來肯定會是非常可怕的下場,於是就使勁想了想。
“嗯,疑點有很多。”他伸出了一根手指頭,“第一,爲什麼仙族在世界即將破裂之時,不逃到混沌海或者其他什麼小世界中呢?”
“仙族將自己的世界封閉了。”林莫猜測道,“或許他們自己也出不來?”
祝小九沉默不語地望著他,讓林莫老臉一紅。
“好吧,這確實是個疑點。”他承認道,“可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好像不是這個。”
“那就是魔族?”說到這裡,祝小九也嚴肅起來,他好像想起了什麼,神色突然一沉:“確實,我也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
“如果魔族入侵人族是爲了求得生存空間。”他一字一頓緩緩問道,“那祝無君攻打滅界的原因又是什麼?”
“不就是爲了修煉毀滅大道……”林莫突然停下了,因爲他也發現了問題所在,他此刻只感覺自己的心在往下沉:
“是音希聲讓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