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座山突然搖晃起來,那會是什麼樣子?
在還是凡人的時候,祝小九曾經躺在破牀上胡亂幻想世界末日的模樣,那場景總離不開地動山搖。而現在,祝小九真真正正地看到了。
無數藤蔓破土而出,它們擊碎巖石,席捲土壤,攪亂雲層,將一片仙山福地頓時化作荒土廢墟!
山體內部的縫隙在一點點擴大,地面起伏不定,顛得人站立不穩。大塊大塊的石頭從腳下滑落,耳邊能聽到的只有碎石的隆隆聲,這是整座山峰發出的顫音。
山在搖動。
宛如驚濤駭浪,捲起千堆白沫,人在浪頭,稍不留神便是跌落山崖,屍骨無存!
胡璐派衆人一開始還在茫然四顧,或試圖攻擊那不斷生出的異色藤蔓,等發現突如其來的震動是發生在山體內部之後,他們趕忙用起法術,取出各種飛行法寶,暫時避在了半空中。
孟憐枝也素手一揚,一陣清風平地而起,卷著不知何處而來的花瓣,在半空中築起一道階梯。
“前輩……”她猶豫地喚了一聲。
現下祝小九仍然站在地上,而且也沒有絲毫躲閃的樣子,聽到這聲呼喚,他甚至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孟憐枝先行一步。
孟憐枝點點頭,帶著幾個沒有法寶護身的低階弟子一同登上了由繁花鑄在半空的平臺。
“這是什麼東西?”祝小九饒有興趣地問另一個留在地面上的人,“居然能長得這麼快!”
他問的人,自然就是站在不遠處的鈺菡。
“我叫它惡種。”鈺菡滿意地看著從地下躁動著的藤蔓,“它們確實長勢喜人,簡直超乎我的想象——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啦。”祝小九得意洋洋道。
或許是物種相通,也可能是天生魔種特有的能力。他能借助魔種感應到這盤踞在胡璐派下方詭異魔植的一些信息。這種植物的生長時間並不長,甚至根本沒有生出靈智,然而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長得這麼龐大,果然……鈺菡功不可沒。
難怪他方纔提到了“播種”。祝小九心下恍然。
胡璐派掌門此時也穩如泰山地站在原處,聽到鈺菡的話,他的目光也落到了這些蠢蠢欲動的藤蔓之上。畢竟是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修士,眼光甚是毒辣,他甚至比祝小九還早一步看出,這些藤蔓竟然都與鈺菡氣機相牽——也就是說,鈺菡便是一切藤蔓的源頭,他與之共榮共生,藉助這種怪異藤蔓的成長,以壯大自身的力量。
難怪鈺菡的修爲會猛然間突飛猛進,短時間就從一個不受重視的弟子,一躍成爲引人注目的金丹新秀!而且,若他的力量與修爲來自這種詭異植物,那他的實力可能遠比表現出來的還要強大得多……
想到這裡,掌門的臉色愈發不好:“這便是——惡念之源?”
“哈哈哈,當然不是!”鈺菡放聲大笑,他將手上的惡蟲捏起,向前一遞,一根泛著黑光的綠色藤蔓便由地上冉冉升起,靠近了那隻蠕動不休的烏黑惡蟲。緊接著,離奇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那原本胖乎乎的惡蟲,在接觸藤蔓的瞬間竟化作一片葉子,安靜地綴在了藤上。
流光一閃,祝小九發現,這條藤蔓變得比剛纔更加粗壯了一些,好像顏色也更深了。
“惡念之源只在人心,而我做的不過是將種子灑出去。”鈺菡摸摸蜿蜒著的藤蔓,臉上帶著近乎天真的惡毒笑意,“怪只怪你們心中的惡念,實在是長得太快了。”
是的,這種種子一旦侵入人心,便會極快地落地生根,跟隨宿主心中產生的惡意一同壯大。直到成長成蟲形,破繭成蝶之後,便會飛回來,化成一片葉子,一截藤蔓,壯大自身的本體。而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多餘的事,只要耐心地等。沒有一次例外。
就像鈺菡說的那樣,他要做的,只是播撒種子而已。
——只是,誰能想到,惡居然會如此輕易地傳播。從一粒被不小心遺落的種子,成長爲如今侵蝕整座山峰的巨大藤蔓,竟然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十年!
“唉,真是太讓人失望了。”鈺菡搖著頭,長長嘆了口氣,嘴角卻掛著一抹輕蔑的笑,“我本無意如此,只是實在受夠了看你們假惺惺的嘴臉。好在過了今天,你們都會永遠留在這裡,與你們曾經生出的惡念作伴了。”
“放肆!”掌門大怒,澎湃異力自他掌中而起,在空中化作一條透明長龍,清嘯一聲,直衝鈺菡而去——
“大逆不道,天理不容!”
“天理?哈!”鈺菡一掌揮出,與掌門遙遙相對,身後萬丈藤蔓狂舞不休,氣勢竟然隱隱壓過那透明長龍一頭:“何爲天理?我只知/道無善惡,我只知天地不仁!弱肉強食,自古有之,你不過一介敗於內心邪念的弱者,竟敢妄談天理?!”
話音未落,鈺菡身上氣勢陡盛,狂風遍天席地而來,藤上的葉片化作翩翩飛蝶,紛紛揚揚卷向空中的透明長龍。它們的動作看似優美雅緻,實則兇險暗藏——翅膀的邊緣是猙獰利齒,頭部則生著可怖獠牙。而每一隻蝴蝶,都在生生提醒著人心的險惡,在一次次交鋒中引動對手的心潮。
兩面夾擊,不過糾纏片刻,空中的長龍竟在萬蝶撕咬下,寸寸斷裂!
“噗——”掌門口中噴出一道血箭,竟是將心頭精血化爲最強一擊,凝畢生功力,迅雷般呼嘯而來。
方纔的交手,他已經明瞭敵我實力的差距。自己不過蚍蜉撼樹,只有使出保命絕技,纔能有一線生機!
這道血箭速度極快,幾乎連影子也不見,就連祝小九也只是看了個大概,而其他人,最多隻能看到一點虛影,而更多人,還停留在“掌門被打得吐血”這一印象上……
修士心頭的精血承載著最精純的靈力與修爲,此招一出,便是百年的苦修化爲虛無——這是幾近同歸於盡的一招!
說時遲那時快,血箭已然逼近鈺菡的瞳仁,而那尖銳的破空聲,此時剛剛傳到他耳邊。
這個看起來很了不得的傢伙,會被這一箭插/死嗎?
祝小九興奮地期待著。
林莫慢悠悠走在街道上。
他背後揹著包袱,手裡拄著柺杖,頭上的大草帽雖然能遮住太陽,卻擋不住夏天炎熱的空氣。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沒入衣襟,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更襯出他近乎慘白的膚色。
林莫擡手擦擦汗,搖搖腰間繫的葫蘆,難耐地舔了舔脣。
他已經很渴了,又熱又渴,還有點餓。
這具身體的狀況實在是太糟糕,甚至比他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要差上許多。眼見一位約摸六十多歲的老大爺慢吞吞地超過了自己,林莫的內心在默默流淚。
按這個速度,我的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徒弟們嗎?
林莫深深懷疑著這一點。畢竟,雖然他好像已經跋涉了很久的樣子,可是事實上,他離開林府並沒有多遠。
要是這時候徒弟們在就好了。他剛剛懷念起有人使喚的日子,就發現了問題——不對,要是他們在這裡,我還跑那麼遠去找他們做什麼。
分散注意力有助於忘卻疲憊。林莫的思緒無邊無際地飄遠了。
不知道小九現在怎麼樣……大概還是那副熊樣吧。修仙之人不記年,不過算一算他的心理年齡也快十五歲了,似乎也要有點大人的樣子。元萊比他更大不少,又成了小人國的守護神,現在應該更成熟了。
欣慰之餘,他又想到了祝小九的前世與滅界的瓜葛,心中升起幾分忐忑。
元萊若是報仇,可要去找誰呢?他應該不會怪小九,可事關滅界之仇,也不能置之不理。不該瞞著他,可是若是全盤托出,他又該如何對待小九呢?心情總該是很複雜的,萬一他們師兄弟二人之間生出嫌隙就不好了。
只希望元萊和小九能快點成長爲足夠成熟的大人,能夠更加理智地面對和處理這一切吧。
想到這裡,林莫又念頭一轉。
小九長大了會不會像是那個前任魔君的樣子呢?不過就他現在的臉,估計前任魔君長得也不是很威武雄壯。而元萊長大了……估計還是個面癱,可能會是吸引小姑娘的類型。嗯,大概就像前面站著的那個人一樣吧。
咦,這個人——
林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微風拂過胡璐山巔,這裡依然站立著的,只有兩個身影。
一個是祝小九,滿山的藤蔓蔓延,卻不敢接近他身前,在他周圍留下了一圈空地。他抱著雙臂站在那裡,目光凝聚在前方。
被他注視著的,赫然是站在他面前的鈺菡。
胡璐派掌門的最強殺招,仍然沒有敵得過手握這詭異植物的鈺菡。不過一瞬間,勝負已分。
血箭並沒有射中鈺菡,在千鈞一髮之際,鈺菡只用一根手指一劃,萬千藤蔓剎那間破土而出,擋在了他的身前。
血箭一瞬間接連穿透數層屏障,只是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在最後一層堪堪停了下來。
勢在必得的一擊,就這樣被防住了。
那個時候,掌門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一百歲。不過不知出於什麼目的,鈺菡並沒有趁著他虛弱時給他最後一擊,只是放任他頹然委頓於地。
“只剩下你了。”鈺菡並沒有將在半空中對他怒目而視的胡璐派弟子們放在眼裡,他只是衝著祝小九溫和地勸說道,“你我素無仇怨,我也沒有必須殺你的理由。道友不如就此歸去,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是發現我不好對付吧。”祝小九看了一眼圍繞著他不敢近前的藤蔓,神氣地笑了笑,“不過,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是不可能就這麼離開的。”
“哦?”鈺菡似乎覺得很可笑,“爲什麼?”
祝小九好像很苦惱一般地嘆了口氣,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因爲有一句話你說得不太對。”
“什麼話?”鈺菡追問。
“道無善惡,這半句是對的,可是我還學到了另半句。”祝小九說,他擡頭直視著鈺菡的雙目,那雙晶亮的黑色眸子裡,燃燒著的是他從另一個人那裡繼承到的火焰。
這火焰如同鈺菡播撒的惡種,一樣落地生根,一樣擁有無窮的生命力,一樣存在於人心之中,任時光消磨世事變遷而不改分毫——
“道無善惡,而人有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