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忽然暗了下來,如洗碧空突然染上斑駁鏽色,好似一面陳年的銅鏡,透著幾許模糊的光影。
祝小九身邊景象驟然轉換,青山綠水化爲山窮水盡,透著無邊的荒蕪與寂寥。
這裡沒有人的蹤影,甚至沒有生的氣息。
而眼前的這一切又是如此熟悉。
這裡是滅界,被屠盡生靈的滅界。
祝小九俯身掬起一捧沙子,灰白的顆粒自他指尖緩緩流下,久遠的記憶亦隨著靈體的融合而閃現在了腦海裡。
殺聲震天,一隊隊武士滿面肅穆,他們手持長矛,古銅色的肌膚上閃爍著金屬的色澤,與天上一輪異色圓環交相輝映,形成一幅集聚震撼力的場面。
而在他們身後,有些老弱婦孺,他們正緊緊圍在一起,擔憂地注視著前方的戰場。
這是最後一處避難所,也是他們現如今唯一的棲身之地。魔鬼仍然步步緊逼,儘管結局已無力迴天,可這一戰,避無可避。
滅界會戰鬥到最後一刻,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尊嚴!爲了身後的親人,爲了死去的同胞,更爲滅界之魂不至於斷絕——
“殺!!!”
千萬人齊喝,整齊劃一地向前刺出長矛!
千萬個矛尖衝出一道沛然力量,在空中凝成一根巨大長矛,呼嘯著直擊向前——
“轟——”
天崩地裂,飛沙走石,煙雲掩蓋了一切,耳邊只有接連不斷的轟鳴。可迎著浩大的攻擊,那人卻連眉頭都沒皺,只是輕輕揮了揮手。
噪聲戛然而止。
過了一會兒,許多個地方同時傳來“滴答”的聲響,空氣中亦瀰漫起一股奇異的腥甜味道。
良久,一切塵埃落定。
有人在低聲哭泣,有人在驚聲叫喊,還有人只是悲哀地嘆著氣。
方纔還整整齊齊的隊列,此時已看不出形狀,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還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態。
他們竟是在瞬間被眼前之人屠殺殆盡!
惡魔沒有放過他們,而是緩緩走了過來。
這段記憶至此中止,因爲祝小九突然自回憶中驚醒過來。
他看到了那張惡魔的臉。
雖然揮手間殺了這麼多人,可是那張臉卻沒有一點猙獰的樣子,反而乾乾淨淨,連個血點都沒有。
最重要的是,祝小九對這張臉實在太熟悉了,他無數次挑剔而自傲地看過,幻想著這張臉長鬍子會是什麼樣子。
——那正是祝小九自己的臉。
原來是我做的。祝小九一下子跪倒在沙漠裡,那些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他能清楚地回憶起自己是如何將剩下的人一個不留地殘殺殆盡,又是如何漫不經心地無視他們的哀求。生命在自己手下流逝的酣暢淋漓,手指穿過血肉的黏膩觸感,都完完全全地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還有那個經過嚴密佈局,唯一倖存下來的嬰兒。
那是元萊……
祝小九臉色慘白,強烈的噁心感與負罪感啃噬著他的心臟,他“哇”的一聲,低頭乾嘔了起來。可是他早已辟穀,又怎麼可能嘔出什麼東西。到了最後,只有淚水止不住地落了,滑入砂礫,再不可尋。
“啪嚓”、“啪嚓”,這是人走在沙地上的聲音。
祝小九擡起頭,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一個朦朧的身影,正緩緩向他走來。
那是面無表情的元萊。
“師……弟?”
祝小九的聲音很輕,好像生怕驚醒了什麼。
“嗯。”元萊的聲音冷得像是一塊冰,“我找到仇人了。”
“是我。”祝小九頹然地在地上跪著,“你的仇人,就是我。”
元萊點了點頭,他將手往後一伸,自身後緩緩抽出了一把長矛:
“所以我來殺你了。”
祝小九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長矛,矛尖正閃著冷冷的光,與那些武士手中的如出一轍,好像還浸潤著他們的鮮血。就這麼癡癡望了一會兒,祝小九緩緩閉上了眼睛。
“動手吧。”
元萊並沒有立即動手。他握矛的手緊了緊,緩緩開口問道:“你還有話說麼?”
祝小九仍然閉著眼,他將自己的脖頸露了出來:“雖然毫無用處,但我……”
“無需道歉。”元萊搖頭,“無用。”
滅界之罪,任何表達歉意的方法都毫無用處,甚至就連捨生一死,也不可能彌補萬一。
祝小九苦笑道:“好吧,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讓我再最後叫你一次師弟吧。”
元萊沒有說話,似是默許了。
“師弟。”祝小九嘆息著喚了一聲,突然問道:“這麼長的矛,你是怎麼把它藏在身後的?”
元萊表情一呆。
正是此時!祝小九猛然暴起。他似離鉉的箭一般,一頭從地上衝起,手中靈光大作,狠狠刺向元萊的心臟!
“你——”“元萊”一聲悲嘯,滿臉的不可置信。祝小九的手已經洞穿了他的胸口,他稍低下頭,悲痛萬分地質問道:“師兄,你居然如此狠心,竟要殺我滅口麼?”
“別叫我師兄!”祝小九轉了轉手腕,試圖將洞掏得更大一點——那裡空空蕩蕩,沒有血肉橫飛,更像一張被捅破了的紙——這是心魔真正的形態,“你纔不是元萊,那個傢伙傢伙從來不會將武器藏在背後!”
“你滅我一界,是我生生世世的仇人!”掙扎著,心魔仍然保持著元萊的樣子,衝他無比怨毒地咒罵怒吼,聲音淒厲,直穿耳膜。
“我知道。”祝小九沉聲道,可他的手下卻沒有絲毫懈怠,仍然不斷釋放靈力破壞著心魔的身體內部,“我會去請罪,向真正的元萊!”
隨著最後一句話,祝小九驀然發力!隨著一聲琉璃碎響,眼前的心魔嘩啦一聲消散在了空氣中。
這隻心魔消失了,破裂的碎片四下散去,融入祝小九心海之中,強化著他的意志與信念。
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變了。這回,祝小九站在了一棟小木屋之外。
這座木屋並不大,門前裝點著些靈氣濃郁的奇花異草,還有一個小小的水塘,裡面正盛開著幾朵清香的白色蓮花,隱約可見葉下不停穿梭的金色游魚。
一股奇異的親切感讓祝小九快步上前,敲了敲門。
“誰呀?”門內傳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祝小九隻要一聽到,就覺得心中無比的溫暖。
——他知道,他到家了。
“師尊,是小九。”祝小九心中有些委屈,就好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孩子,只要父母問上一句,就可以放心地哇哇大哭。
當然,我可不會做這種小孩子才做的事的。祝小九想,心裡卻有幾分著急。
師尊怎麼還不來開門呢?我都在這裡等很久啦!
如果是平時,祝小九早就推門進去了。可現在他卻突然發現,如果門不是被裡面的那個人打開,外面的人可能就永遠都進不去。
就像現在,他只能在門外靜靜地等。
“我來啦。”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啪嗒”一聲,門被打開,林莫出現在祝小九的面前。
“快進來,你師孃昨日還提起過你呢!”
師孃?祝小九有點疑惑,可隨機他就模模糊糊地想起,師尊好像確實提起過這件事,他已經與別人結成道侶,兩人一起搬到這座木屋內隱居。
難怪方纔師尊過了這麼久纔來給我開門,難怪我在門口徘徊良久,原來我已不是他家中的主人,而是客人了。
祝小九有些難過,可還是儘量成熟地隱藏住內心閃過的不安,微笑著問道:“師孃在家嗎?”
“不在。”林莫回頭看了一眼,把他讓了進來。
屋內很整潔,乾乾淨淨又不失溫馨,很像是師尊給自己講過的故事裡的。祝小九偷偷打量著房子裡的一切,怎麼看怎麼覺得順眼。
要是我也住在這裡就好了。他心中突然有些羨慕。可他並不知道,這羨慕究竟是對自己的師尊,還是對木屋的女主人。
想到這裡,祝小九又偏頭悄悄看著師尊,他突然發現師尊的樣子比過去更好看了一些。
他初見林莫時不過是個小孩子,卻已然覺得這是世上難尋的美貌。如今,不知是否是生活的滋潤,林莫的容貌竟更勝往昔,讓他一見之下幾乎移不開眼睛。
這是怎麼了?
祝小九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然而奇怪的情緒只是一閃即過,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牆上的東西吸引了。
“師尊,這是什麼?”祝小九指著那東西問道。
“哦,那是一個法陣。”林莫隨口一答,“過段日子,我就要陪你師孃去大千世界轉轉,也多見見外面的風光。”
“去外面?”祝小九又問,“師尊何時回來呢?”
林莫想了想:“不回來了吧。”
“什麼……”祝小九訥訥地問,“不回來了?那小九怎麼辦?”
林莫失笑道:“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從前似的,離開師父就活不了了嗎?”
當然不是,祝小九在心裡反駁。
沒有師尊,他也會活得很好,只是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缺上那麼一塊。其實缺少的這部分可能也不是頂重要,然而卻會讓他活得沒有什麼滋味。
林莫將他自苦海中解救出來,帶他進入了修煉之道,教給他很多道理,更給予他溫暖的關懷。他是他的師父,也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親人。
這樣一個人,如果突然永遠離開了自己,自己該怎麼辦呢?
莫名其妙地,祝小九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要是不讓他離開就好了。
“師尊能不走嗎?”祝小九滿懷希冀地問。
林莫笑道:“不行呀,爲師都跟你師孃說好了,要去遊遍大千世界,要去見識奇異美景,同證永恆大道。”
“小九也可以陪師尊呀。”祝小九道,“小九也可以一直跟著師尊的。”
“可是我不願意。”林莫仍然笑著,可是目光卻冷了下來,裡面有什麼東西,一下下刺得祝小九心裡發疼。
“我要去你師孃了,你可不要跟上來。”不及祝小九反應,林莫又道,“我教你養你,已經花費了這麼多心血,剩下的日子,我都要陪著我喜歡的人了。”
“師尊不喜歡我嗎?”祝小九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想去拉他的手。
可林莫卻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一把甩開了他。
“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在這裡?”林莫低下頭,伸手扯住了祝小九的衣領,輕輕湊到了他的臉前,輕柔而怨毒地問道:“你給過我不喜歡你的餘地嗎?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設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