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部家很大很華麗,是典型的洛可可建築,豪華豔麗,繁複柔媚,上下兩層的橢圓形大廳裡,在牆壁上無處不雕刻著金碧輝煌的浮雕,點綴著耀眼繁縟的滾金浮飾。精美絕倫的水晶吊燈的光芒打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頗爲晃眼。
藤原本家很大很古雅,就連不起眼的杯盤也無不是價值連城,古董、或是某個大家的得意作。
紫擡頭欣賞著牆壁上的人物畫,略帶嘲諷地勾起了脣角。
——同樣的感覺。
“景吾,有客人?”美豔的女主人站在扶著欄桿站在樓梯之上,銀紫色的長髮波浪般涌下及腰,琥珀色的眼眸向下靜靜地看著正準備走上樓梯的兩人。
“媽,她是……”跡部遲疑地望了一眼紫,並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出任何異常,他握緊了紫的手,擡頭說道,“她是藤原紫姬,我的女朋友。”
紫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否定跡部的說法,她只是輕輕將手腕掙開,雙手交疊微微欠身,“久疏問候了,若蘭夫人?!?
“……你們認識?”跡部詫異地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
“紫姬小姐曾經來過家裡幾次的?!眿倚帐镶從?,現在則姓跡部的若蘭夫人回頭對著身後的管家吩咐了幾句,“帶紫姬小姐去客房?!彼裆淅涞馗┮曋E部,“景吾,你跟我來?!?
紫跟著管家向客房,不愧是跡部家,她決定要借宿也不過是一會兒之前的事,房裡已經備好了晚餐和替換的衣服。紫倒也不餓,略略吃了幾口,謝絕了女僕的幫助,脫掉礙事的和服泡進浴缸。
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舒服得她幾乎要在浴缸裡睡著。
她撩起一捧水掬向自己,腦袋裡卻在想著剛纔見過的那位貴婦人。最後一次見她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依然還是那麼美麗。如果說跡部的性格是受父親影響,外貌就完全是遺傳了母親。
不過,這位貴婦人在上流社會中,幾乎和紫的父親一樣,有著並不足以爲榮的名聲。
鈴木集團,現在也只是跡部財閥旗下的一部分。曾有著轟動盛大婚禮的這一對夫妻,事實上也不過是商界裡的又一次利益上的聯合而已。
——不過,娶了鈴木大小姐的跡部宏治可未必會這麼想就是了。
不是聯合,而是兼併。
跡部家的男人,天生就是爲了侵略而生的。
當時的跡部財閥吞併了有著同樣實力的鈴木集團,一躍成爲國內的商業巨頭。嫁入跡部家不久的若蘭小姐,在新婚不久,聽到了自己的家族企業倒閉,一切旗下產業都爲自己的丈夫所有的消息。
當時的跡部若蘭得知此事時的心情如何,紫當然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知道。
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尤其是至富至貴的家族如他們,除了親情,更還有競爭。夫妻父女,她早已習慣這些。十四歲的年齡,四十歲的心境。
從浴室走出,門口有著輕輕的敲門聲,她坐在梳妝檯前梳理著長長的黑髮,應了聲“請進”。
會在半夜一聲不吭的過來敲門,跡部家的下人還沒有這樣的膽子。
從鏡子裡映出來人的身影,紫黑線了一小下。
——跡部,你的品味……
……絲綢睡袍,還帶著荷葉邊……
將梳好的長髮隨便用發繩束起,紫拉了一個抱枕抱在懷裡,在沙發上坐下,懶洋洋地等著跡部開口。
大少爺半夜跑到她這裡來,當然不可能只是呆呆看著她不說話。
跡部在她身邊坐下,隨手將紫剛繫好的頭髮散開,剛洗完吹乾的頭髮還帶著洗髮水的馨香,淡淡地飄散在空氣中。藤原紫姬,作爲藤原家最自豪的公主,毫無疑問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美麗的,其中的極致,就是這一頭長髮。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跡部忽然問道。
母親口中的藤原紫姬,完全沒有半分孩童的幼稚和軟弱,冷靜沉著不似幼童,還在稚齡便已經可以同商場上身經百戰的大人們侃侃而談,從她還是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孩子時起,就一直被帶在藤原董事長的身邊,進出各種場所。
聽起來根本不是一個孩子該做的事。
在她去美國之前,上流社會把這個女娃兒奉爲天才,無不想讓自家的孩子與之結交,然而入的她眼的,也只有幸村和真田家的公子。
那也是兩個早熟的孩子,一個小小年紀已經流露出領袖風範,另一個則是嚴肅冷峻得讓大人們都汗顏。
除了這兩位,藤原紫姬從未看得起過任何人。小小的她,還沒學會掩飾眼裡的不屑。
高貴,冷淡,矜持,傲慢。
——這是若蘭夫人記憶中的藤原紫姬。
“你不是知道了嘛,若蘭夫人也見過我幾面,她說得沒錯?!弊掀届o地微笑,“怪物,是吧?!?
外人尚可以認爲她是天縱奇才,以神童評價她,家裡的人卻有不少在背後叫她——“怪物”。
生來就知道別人需要花上十幾年才能掌握的知識,若說是前世忘了喝孟婆湯,她卻又不記得自己是誰。
一出生,不哭不鬧,任護士怎麼折騰,硬是半點“呱呱墜地”的氣氛也無,只是睜著那雙紫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衆人。
母親懵了,以爲生出了的是個傻孩子。
她任性,怎麼也不肯喝母乳;她乖巧,嬰兒的尿牀行爲,一次也沒發生過。
她是個與正常孩子完全不同的嬰兒,而且自尊心比天高,怎麼也不能忍受嬰兒該有的幼稚行爲在自己身上發生。
誰都看出她不尋常,可從那不尋常裡看出更深一層的不尋常的,只有藤原一族的族長——藤原道隆而已。他從瀕臨崩潰的母親那裡要走了這個孩子,一老一小在房間裡大眼瞪小眼,然後他告訴她。
她出生的家族名爲藤原,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顯赫家族。
她的父母並不是正式的夫妻,是他那沉迷於風花雪月的父親和別家的小姐玩起了私奔,可嬌生慣養的兩人根本過不了苦日子,最終還是回到了家裡。
她的母親雖然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可還是配不上藤原家長男的門庭,她這個孩子,藤原家是完全可以不認的。這種大家族裡,私生子的地位比僕傭還要不如。
她的父親雖然身爲長男,但在政治經濟上都沒有才能,而她的幾位叔叔卻一直對繼承人的位置虎視眈眈。
要想讓他承認這項婚姻,保住她父親長男的地位,她的父母顯然都沒有足夠的分量,除非——她有這個價值。
聽完了老者彷彿自言自語的一番話,出生後沉默了一年多的孩子第一次開了口,以完全不符合孩子身份的語氣慢慢說了兩個字——“藤原?”
她以異常的速度成長,這種異常是藤原道隆想要看到的,不過在其他人眼裡,反常則妖——再說她本來就是個近乎妖異的孩子,連她自己都這麼覺得。
十四年的時間,她的異常已經漸漸接近正常範圍,人們可以接受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擁有超出常識的知識和閱歷,但不能接受一個四歲的孩子擁有這些。她也懂得了怎麼將自己僞裝得正常起來,也許說不上僞裝,她只是會對少數的對象放肆地玩鬧撒嬌,將傲慢不屑化爲玩笑一樣諷刺的言語。
“怪物?”跡部緊皺著眉頭,就在他吐出這兩個字時,紫的臉色平靜,眼裡卻分明閃過了些什麼,那些猝然閃過然後消失無蹤的東西,讓他覺得隱隱的心痛。他將紫攬入懷裡,不屑地哼了一聲,“你覺得,本大爺會在意?”
“你真的不在意?”紫問得非常認真,紫色的眼睛筆直地看向跡部。
在這雙眼睛面前,一切謊言都都是無所遁形的。
“這世上古怪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還是你以爲,本大爺的接受能力不如立海大的那些人?”跡部挑著眉看她,語氣極度不滿。
“呵?!弊陷p笑出聲,蜷起身子倚進跡部懷裡,“說起來,小時候我們倒是一次都沒見過呢?!?
跡部的表情立刻變得臭臭的,“誰叫你每次來都挑本大爺不在的時候!”
“其實……”她也期待過啊,自從瞭解到這個世界之後,對於幼年版的女王大人並非沒有好奇,她意義不明的笑容惹得跡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自然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其實,喜歡上你,也不算是件太糟糕的事。”
她總能在他沒防備的時候說出讓他措手不及的話來,這是她第一次說“喜歡”,跡部心裡既高興又氣憤。
她到底是承認了,不過——就不能再早些麼!真是!而且那是什麼話,不太糟糕?
“那是當然,本大爺這樣出色的人你都不喜歡,還能喜歡誰。”
是啊,華麗地將自己鎖在房間裡幾個小時的大少爺,紫把臉埋在跡部懷裡,偷偷地翻了個白眼。
“很晚了,你還不回去睡嗎?”紫捂著嘴打了個呵欠,然後壓住在自己的頭髮上肆虐了很久的某隻爪子,跡部似乎很喜歡她的長髮,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梳理著,雖然是很舒服,但是……紫可不想明天起來頂著一頭馬蜂窩。
跡部戀戀不捨地抓起一綹長髮輕輕吻了下,“我還不困。你要睡了嗎?那我回去了?!?
不困?都快凌晨了……紫拉住正要起身的跡部,動下身體換了個舒服的躺姿,“晚安,嗯……景吾。”
跡部愣了一下,嘴角彎起愉悅的弧線,他俯下身去,在紫的耳邊輕輕說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