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德州府，明顯是來了什麼大人物。
大街上，幾十個著甲將士前呼後擁，來往行人紛紛遠遠躲避。
士卒中間簇擁著三匹健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三匹馬上。
沿路都是茶館、酒樓、妓院，大大小小的窗戶皆被撐開，都來看這一羣橫衝直撞之人，樓裡坐的大多都是商賈士子，亦或是附庸風(fēng)雅的跟班。
德州府算不上邊關(guān)重地，平日雖有將士巡邏，但很少見過這麼招搖過市。
文人大官，從來都是低調(diào)，更不騎馬，多是乘驢車，也有坐轎。
街道兩側(cè)，皆是議論紛紛。
“那馬上是何人？
竟然如此張揚跋扈，幾十兵丁前後開路，真是豈有此理？”
旁邊茶樓之上，有一年輕儒生開口相問左右同伴。
“前面那個獨眼將軍不認識，左後那個便是德州府董守備。”
此人顯然是見過董長青。
“怪不得，仗著在建奴寇邊之際撿了點功勞，行事便如此囂張，我大明朝幾時輪到武人如此張狂？
德州府諸公尸位素餐，竟沒有一個敢向官家去狀告此人行徑？”
年輕儒生面色滿是憤怒，這個時代文人至上，武人永遠都是下等人。年輕人多少有點嫉世憤俗，更是看不慣這等行爲(wèi)。
“嘿嘿……令名兄有所不知。原來倪總督出門排場比這大了去。”
等開春入考，令名兄若是中個進士及第，得見天子再稟搞不遲。”
說到這裡，語氣多有譏諷。
“宋賢弟這是什麼話，我輩學(xué)子，路見不平，豈能坐視不理？
你看這些兵丁，拿著刀槍驅(qū)趕大明百姓，有種去與敵人廝殺，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揚威算得什麼本事？”
“令名兄久居江南，不知建奴何等兇殘？若是你也能大敗建奴，護衛(wèi)大明子民，小弟便是跪拜也無妨？”
這姓宋的士子冷笑著說道，話語間倒是有幾分見識。
“賢弟，聖賢之道可是如此教導(dǎo)世人？
街上打馬，帶著幾十兵丁左呼右呵，滿街百姓皆要與之讓路，世間豈有這個道理？
一個武人，豈敢居功自傲？”
令名兄越說越憤怒。
“道不同不相爲(wèi)謀，就此別過。”姓宋的士子霍然站起，緊盯著眼前狂生繼續(xù)說道：
“公道自在人心！
若是沒有武人驅(qū)逐建奴，浴血廝殺，京畿山東等地必慘不忍睹，又豈容令名兄在此大放厥詞？
小弟很想知道，如果面對建奴鋒利的屠刀，令名兄是否會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他因爲(wèi)氣憤，這番話講得極爲(wèi)大聲。酒樓裡許多人細細品味，若有所思。
“好，這位士子說得好！”
盧象升拍著桌子哈哈大笑，大明文人大多喜歡空談，對武人的蔑視早已融入到骨髓裡。
但必須說明的是，其中也不乏有識之士明白此中的弊病。
盧象升自己是帶兵的將領(lǐng)，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特別是在受到秦浩明的影響後，對大明崇文抑武的政策產(chǎn)生動搖。此番丁憂期間，也認真思索過此事。
建奴已然崛起，成爲(wèi)足以顛覆大明的力量之一。
此時正是需要武人浴血奮戰(zhàn)的時刻，可大明依舊墨守成規(guī)，把太平年間防止武將作亂的一套繼續(xù)使用。
豈不聞君以國士待我，我當(dāng)以國士報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報之！君以草芥待我，我當(dāng)以仇寇報之！
如今此種做法，又如何能讓武人不顧性命以報大明？
“便是如爾等商家，可否有認真想過？今日爲(wèi)一己之私，置大明於不顧，他日建奴南下，將士糧餉如何解決？
豈不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莫非要等到建奴的屠刀砍在你們頭上，方纔明白嗎？還是說爾等跟晉商一樣，私下裡也勾結(jié)建奴不成？”
董長青和張鬆榮是來接自己，盧象升明白這微服私訪是沒法繼續(xù)下去，故而索性指著起先談?wù)摰纳倘舜舐暫鹊馈?
商人貪婪重利，他不是不知。只是過往沒有這般具體，如今親耳聽見，卻是實在難以忍受。
酒樓中商人怔怔望著不怒自威的盧象升，雖然不知他的身份，但他們都是走南闖北之人，如何沒有一些眼力？
便憑盧象升一身士子生員打扮，他們也不敢多吭一聲。
望著自顧離去的盧象升和楊陸凱二人，衆(zhòng)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些什麼。
驀然，酒樓下傳來末將參見盧督的聲音，幾個商人臉色蒼白，腿都嚇得發(fā)軟，明白那個文士就是大名鼎鼎的宣大總督盧象升。
德州城內(nèi)街道寬敞，衆(zhòng)人打馬慢慢穿過主街，轉(zhuǎn)向稍爲(wèi)荒涼的東南處守備衙門而去。
忽見一處小莊園外發(fā)生爭執(zhí)，旁邊有不少鄉(xiāng)民。
盧象升也往那邊看去，身下坐騎也不自覺慢慢湊近。
只見幾個官差圍著一人呵斥，被呵斥之人穿著倒也不差，只是一直拱手唯唯諾諾，而這幾個官差呵斥之聲越來越大。
“黃甲長，你們這個月三餉還不上交，府衙那邊怪罪下來，可怨不得兄弟們啊。”
一個官差頭目指著著眼前那人呵斥。
“陳書辦，不是我們不交，是委實沒有辦法啊！
這賊老天，在莊稼最需要水的時候，偏偏兩個月之內(nèi)再沒有一滴雨，田地裡的禾苗眼看就要有收成了，卻結(jié)滿了癟癟的穀穗。
手一撮，全是穀殼，一粒麥子都沒有。”
黃甲長一拍大腿，蹲在地上，痛苦的抱著腦袋說道。
山東久經(jīng)戰(zhàn)亂，農(nóng)戶家裡底子薄，家家戶戶都沒有存糧。本就青黃不接之際，卻碰上這要命的災(zāi)害。
如今官府不僅不賑災(zāi)，減免稅賦，反而又搞出什麼練餉出來，還讓不讓人活啊！
“朝廷增收練餉，也是爲(wèi)了大家的身家性命。
西北叛賊四起，楊本兵要訓(xùn)練精兵，把他們剿滅。更何況練餉只是徵收一年，熬熬就過去。”
陳書辦哪裡管百姓的實際困難，口裡說著毫無意義的話，回過身來對著衆(zhòng)人又說一句：
“大家都不能拖欠，否則官府必然是要重懲的，到時鬧將起來，大家臉面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