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憔悴的亞莉珊德拉女王已經在高塔之巔住了半年之久。

這裡雖然說是囚籠，但畢竟也是國王的囚籠，精美的傢俱，華麗的裝潢，應有盡有，什麼都不缺。

掛著帳幔的大牀和她之前房間裡那張一模一樣，巨大的衣櫃裡放著穿不完的衣服。每到用餐的時候，僕人們就會通過門上的小窗，把食物送進來——

倒是一點兒也不比國王吃得差。

遜位的女王明白，兒子是在故意刺激她，用她當年的待遇和現在的處境形成鮮明的反差，讓她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不知從何時起，亞莉珊德拉女王的心中只剩下了恐懼。

孤單寂寞的高塔上，到處都存在著她那個死鬼丈夫的氣息。諾亞三世曾經在這座高塔上住了三年。他彷彿無時無刻不在告訴她——他，纔是高塔真正的主人。

當她坐在書桌旁的時候，他似乎在她對面嘲笑她；

當她在梳妝檯前打扮的時候，他似乎藏在鏡子裡譏諷她；

當她在用餐的時候，他則露出惡犬一般的眼神，想要奪走她的口糧。

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唯有在噩夢纏身的時刻，她才明白，醒著，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

在夢裡，死鬼諾亞三世穿著死時那身衣服，胸前染著淋漓鮮血，看上去活像個厲鬼。他張牙舞爪，手中拿著匕首，狠狠地蹂躪著她，將匕首插進她的胸口。

她驚呼著醒來，諾亞三世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不知爲何，她總能產生一種自己的胸前正在流血的錯覺。

她時常會自我懷疑般地心想：難道……這就是我篡位帶來的報應？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念頭。

不。她堅定不移地告訴自己。這個王國如果放在諾亞三世的手中，只會變得更加糟糕。而我，只是在修正他的錯誤，把這個走偏了的王國，從錯誤的軌道上拽回來。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諾亞三世不再是她噩夢中唯一的恐怖元素。

她的意識飛離了萊庇提亞，飛過曠闊的荒野，飛過羣山丘陵，飛向茫茫大海。

在深不見底的太平洋中，一座陰森詭異的海底城市閃爍著暗淡的光芒，章魚般的怪物睜開令人恐懼的雙眼，用神識的觸角觸碰她脆弱的精神。

這是一種比夢見諾亞三世更可怕的體驗。

海底的怪物總能觸及到她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讓她在極致的歡愉、戰慄與絕望之中來回往復，痛不欲生。

這種感覺，甚至讓她的心中萌生出了一死了之的想法。

死？

當赤金星落下，海藍星升起的時刻，這樣的念頭變得越來越頑固了。

這一天，絕望的氣氛充斥在整座城堡，而克蘇魯的呼喚也變本加厲。

亞莉珊德拉女王甚至開始想象，如果自己死了，將會在天國看到些什麼。

會有死鬼諾亞嗎？

她搖了搖頭。

在她看來，她死去的丈夫根本不可能魂歸天國。他一定待在塵世中的某個角落裡，宛若孤魂野鬼一般，因爲復仇的執念，久久不願散去。

那麼，她死了，就可以擺脫他了嗎？

還有，她死了，就可以告別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嗎？

就這樣，克蘇魯的呼喚伴著她心跳的節律，讓她一點一滴地顛覆了生與死的認知。

她的心神已經在恐懼中崩潰。

她目所能及，是一個由幻覺組成的世界。

她邁著輕鬆的步伐，向著窗口走去。長著翅膀的天使降臨在她的面前，吹響號角，歡迎她的到來。

他們愉快地跟她打招呼，她愉快地應答著他們。

不知不覺間，她的背上也生出了一雙潔白的羽翼，乾淨，純粹，與這個污濁的世間截然不同。

她問他們，她能飛嗎。

他們回答，當然。

她又問，天國裡面究竟有什麼。

他們回答，純粹的光，以及她所希冀的一切。

於是她打開了窗戶，站在了窗臺上。微風吹拂著她的裙襬，讓她金色的髮絲在海藍色星光下肆意飄揚。

當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度出現在她的視野裡時，她又恢復了片刻的清醒。

她問天使們，她這樣跳下去，真的沒事兒？

天使回答，你會飛，我的女王。你當然不會有事兒。

於是，她張開雙臂，在窗口縱身一躍。

火紅的衣裙在風中作響，勾勒出一條迷人的弧線。

隨後，她重重地摔落在地。

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她的血淌了一地，和她紅色的衣裙一樣，擁有鮮豔的色澤，卻散發著濃稠的腥味。

這一天，在克蘇魯的精神波動中選擇死亡的人，絕不止亞莉珊德拉女王一人。

霍拉旭站在萊庇提亞的焚屍場旁，目光格外凝重。

諾亞·蘭開斯特站在他的身邊，一時間神情有些恍惚，彷彿魂魄飄到了雲天之外。

桔紅色的火光升騰而起，在微風之中輕輕搖曳，好像身著華服的舞女，在低沉的輓歌中翩翩起舞。

很多人在這一天死去了。

他們死前，俱沉浸於瘋狂與幻覺之中，但屍體的表情，卻透露出極致的絕望。

那是自天堂墮入地獄的絕望。

儘管霍拉旭不斷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但在這肅穆悲哀的氛圍中，他很難不爲之動容。

他想開口，告訴身旁的諾亞：我願意答應你的請求。

歐羅巴大陸，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生命的流逝了。

我不希望它真的變成地獄。

但諾亞卻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阻止了他說話的衝動。

“或許結局已經註定了吧！”諾亞無奈地笑了笑，“不論是死在維倫手裡，還是死在舊日支配者的手裡，等待我們的，都是死路一條。”

他說的沒錯。霍拉旭默默地嘆了口氣。或許他認爲，死在戰場上，會是一個更好的結局。

“我們沒有必要這麼悲觀，陛下，”霍拉旭說道，“至少現在，您和維倫，面臨著共同的敵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維倫曾經對他說過，這句話在大部分時候是成立的。

但這句話並沒有能說服諾亞。

“你以爲，現在的維倫還是當初的他嗎？”諾亞的聲音中透露著深深的疲憊，“別太天真了，霍拉旭·艾德澤。身爲術士的他，早已成了舊日支配者的代言人。

“只有我們，依舊孤立無援。”

霍拉旭搖了搖頭，說道：

“您不瞭解他，陛下。巫術只會成爲他的手段，但絕不會成爲他的信仰。

“他唯一信奉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諾亞沉默了很久，最終，他深深看了霍拉旭一眼，淡淡道：

“但願你說的沒錯。”

當然不會錯，霍拉旭在心裡回答。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再大的難題，在他面前都會迎刃而解。

他永遠是奇蹟的創造者，也是黑王冠永遠的信仰。

畢竟，

死亡過去將是新生。

星辰落下了還會升起。

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