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與楚詞住同一個病房的,是一個摔了腿的大爺和一個動了手術的大媽。
那天嶽宇的大吼這兩位也聽到了,所以兩位老人對楚詞都是能躲則躲,除非必要不一句話也不多說。楚詞見了也不介意,除了笛子嶽宇過來時與兩人說說笑以外,其他時間都是坐在牀上微笑著看書或者發呆。
對,微笑著。不管看書還是發呆。
葉靖華好幾次路過他的病房,有時候眼角會不由自主地去看他。隨後發現,不管什麼時候,那人都能笑出來。
幾乎就是未語先笑,無語也笑。
如果笛子和嶽宇過來,他就會笑瞇瞇地逗嶽宇,惹得嶽宇像只炸毛的貓一般又叫又跳,然後和那個美女笛子哈哈笑成一團。嶽宇看著兩人就會動手,楚詞傷著他不敢動,就去撓笛子的癢癢,把笛子鬧得尖叫不斷,又追得笛子滿屋子亂跑,非要護士出來喝止才吐吐舌頭停下。每當笛子和嶽宇鬧成一團的時候,楚詞就會在一旁煽風點火,叫著“笛子小心他過來啦”,笑得眉眼彎彎,大大的眼睛瞇成新月一般的弧度,完全擋住了裡頭的思緒。
如果笛子他們不在,他就靠在枕頭上看書。楚詞的病牀就在窗邊,初秋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如同給他圍上一層溫柔的光圈。他就坐在那光圈裡,低著頭,半斂著眉,嘴角是輕輕的溫和的笑。那樣的眉目沉靜,就像是遠古修行的禪師,就像是圖書館裡最認真的學士。
葉靖華每天都能聽到小護士們在討論:
“哎哎,那個自殺的男人真的好帥啊!我剛纔路過的時候他又在看書,看的還是什麼《蕙風詞話》!”
“太文藝了!太美麗了!嗷嗷!果然文藝男都是GAY麼!”
“還讓不讓人活了?那麼好的一個男人!好想收編他!”
“就是啊,那麼好的一個人,笑起來溫暖又溫柔,怎麼會自殺呢?會不會是別人謀殺啊?”
“就是啊,完全看不出有過自殺的傾向啊。一般自殺醒來的不是要再尋死覓活一回麼?或者大哭大叫說後悔什麼的。”
“好啦。”護士長出來喝止道,“他安靜一點不好麼?你們巴不得人家尋死覓活鬧得天翻地覆加班麼?他整天笑瞇瞇的,說明他已經開始振作了!快快快,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嗯……也對!”
葉靖華看著小護士們一鬨而散,心中冷冷一笑。
真的振作?
這羣人包括他那兩個朋友都瞎了麼?沒看到他每次笑的時候臉上的肌肉都僵硬得快抽筋了?沒看到他那雙烏黑的眼裡從來都沒有情緒的起伏?
這個人分明就是了無生意,只不過不想讓那兩個朋友擔心,所以一直強迫自己微笑,藉以安慰他那兩個擔驚受怕的朋友。
回頭想想,他出事這段時間,除了那兩人,再沒有其他人來探望過。那兩人幾乎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牽絆了,所以他才那麼不捨的那兩人擔心、才用力地笑?
那種笑,看得葉靖華心煩。
好不容易救回了一個人,卻發現他活著還不如死去的好,這種心情,真不是一個“挫敗”能概括的。
葉靖華猜著那楚詞能堅持微笑多久,自己又能忍他多久。
而後,終於在某個夜晚,葉靖華對楚詞說道:
“不如就去死吧。”
那天是中秋的半夜,月亮該是正圓的時候,卻因爲天氣不好,夜色陰暗深沉。
笛子和嶽宇回去有一段時間了,醫院的人都睡了,葉靖華值夜班路過楚詞的病房,卻發現裡頭的病牀空空如也。
終於忍不住了?
葉靖華挑了挑眉,到處找了找,最後在安全樓梯那裡找到了人。
楚詞站在樓梯上,身上是單薄的病號服,一手握在身側,一手緊緊抓著樓梯扶手。背脊崩得緊緊的,雙肩在顫抖。
葉靖華於是就說了那句話:
“不如就去死吧。”
葉靖華的聲音清冷而且低沉,在空蕩蕩的樓梯間裡一陣陣的迴響。
“就去死吧……”
“去死吧……”
“死吧……”
楚詞猛地轉過身來,一張臉嚇得慘白,雙眼睜得大大的,嘴脣動了動,嘶啞道:“葉醫生……”
“我沒有開玩笑。”
葉靖華沒將他毫無血色的臉放在心上,依舊是冷冷地嚴肅地說道:“既然覺得活著太辛苦,那就去死好了。你半夜站在這裡,想的不就是這個念頭麼?現在只需要放開手往前一跳,從這樓梯上滾下去,撞出個斷手斷腳腦震盪顱骨破裂,就算明天有人發現,也救不活你。”
楚詞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黑漆漆的幾乎將夜色吞沒在其中。不可思議地看了葉靖華好久,楚詞忽然在嘴邊綻放出一個奇異的笑,宛如彼岸含血而剎那怒放的曼珠沙華。
“是啊,真想就這麼跳下去。”
“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不會因爲被拋棄而痛苦,不會因爲忘不掉而悲傷。世間的種種不如意,家庭的破裂,親人的反目,情人的薄倖負心,世無知己的孤獨寥落……什麼都會離去。長眠於黑沉沉的無邊的夜色裡,我終於可以無悲無喜,無憂無慮。”
他說著,眼裡滿是嚮往。“多好啊……”
葉靖華的聲音毫無起伏,道:“那就去吧,猶豫什麼?你已經喪失做決定的勇氣了?”
楚詞搖搖頭。
“我沒有,我從來不懼怕死亡,我甚至比任何人都向往那幽黑的墳墓。我害怕的,僅僅是朋友的哭聲。”
“他們不知道死是最好的解脫,他們擔憂死亡。他們希望我活著,希望我走出陰霾在陽光下微笑,希望我去愛另一個人,去組建一個家庭,而後兒孫繞膝,直到蒼蒼白髮時,再安然地死去。”
“所以你日復一日地在他們強顏歡笑?而後在午夜悄悄地用刀子在腕上比劃,想象著再用一刀永遠解脫?”
楚詞笑了笑,點頭道:“是啊,有種分裂的錯覺。好像我身體裡有兩個靈魂,它們生存於白天與黑夜兩個世界,完全不能融合。”
“沒關係。”葉靖華冷聲道,“不自殺也沒關係,繼續這樣分裂,不出一年你也會死的。你現在是不是在強迫自己進食?是不是就算整晚失眠也保持躺在牀上閉目?是不是就算臉部抽筋也要笑?按照這種情況下去,三個月後你就會有嚴重的胃病和精神衰弱,半年後就會住進醫院,一年後將因爲腸胃問題與神經衰弱死去。”
“……”楚詞張了張嘴。
“你想說哪有那麼容易死去?”葉靖華冷笑,“身體就是精神最好的反應,當精神已經枯竭,你以爲身體真的能脫離而生存?”
楚詞低頭沉默,半晌後擡頭,笑問道:“這是醫生的哲學麼?”
葉靖華道:“這是醫生的預言。”
楚詞笑了:“葉醫生,您真是個溫柔的人。”
葉靖華皺眉:“我不喜歡這個評價。”
“呵呵……”楚詞是真的微笑了起來,雖然那雙眼裡還是沒有太多笑意,卻終於有了情緒的漣漪。“是不是我心裡清楚就好。謝謝你,葉醫生,我會試著控制自己的身體,讓它好好生存的。”
葉靖華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身要走。
“葉醫生……”楚詞眼見他離開,猶豫了一下問道,“爲什麼?”、
葉靖華停下腳步,沒有轉身。“你們這些輕生的人,都該體會一下在手術檯上急救室裡與死神分秒必爭的緊張,都該深嘗一回生命在手中流逝而無力迴天的絕望,都該去聽聽失去親人時凡人的痛哭。”
楚詞再次笑了。
“葉醫生,您真的,非常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