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楚詞與葉靖華的出門是在一個星期三。沒辦法，葉靖華在週末根本沒有空。
兩人所謂的出門就是去省圖。葉靖華去借專業書，楚詞去搬寫作資料。兩人到了圖書館就各自行動，楚詞去四樓I區，葉靖華去五樓R區。
這算是什麼一起出門啊？葉靖華無奈。
過了半小時左右，葉靖華在五樓正找著書呢，擡頭一看那邊那人怎麼那麼像楚詞啊？那人感覺到他的視線便擡了頭，好麼！手上一本《傷寒雜病論》，正翻著呢，可不正是楚詞麼！
葉靖華走過去，掏出手機打字。
“怎麼在這裡？”
楚詞被這舉動逗得愣一下，心裡一下子就覺得舒服起來。但凡喜歡圖書館的人，恐怕沒幾個能忍受在圖書館說話的。哪怕只是小聲說話，都是招人厭。
於是抿嘴一笑，拿出手機打道：“寫文需要啊。最近想寫個古代的文，要用到很多中醫知識。”
葉靖華打道：“《傷寒雜病論》早就佚失了，現在整理出來的是《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你拿的這本不是專業的。寫古代文需要用什麼醫學知識？”
“經脈啊，穴道啊，鍼灸啊之類的。”
“那不如去找《黃帝內經素問》。”
楚詞擡頭一笑，點了點頭，轉身就去了另一個書架，熟悉得猶如在自己書房，葉靖華驚訝。
要知道五樓的是N區到X區，按照中圖法的分類，那是N區自然科學總論，O區數理科學和化學，P區天文學、地球科學，Q區生物科學，R區醫藥、衛生，S農業科學，T區工業技術，U區交通運輸，V區航空、航天，X區環境科學。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理工科的，實在難以想象這與寫小說有什麼關係。
而楚詞拿了《黃帝內經素問》以後竟然去了T區工業技術那裡！
葉靖華止不住好奇跟了上去。
楚詞走了幾步，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笑，低頭打了一條信息舉起。葉靖華走過去一看，手機上顯示道：“想不到我一個寫小說的還會來五樓吧？”
那個問號後面還有光標在一跳一跳的，對上楚詞帶著幾分得意洋洋的笑，葉靖華忍不住就笑了。點點頭，表示真的很吃驚，葉靖華就看到楚詞一邊走一邊打字，然後停下來瞪著眼舉給自己看。
“太看不起寫小說的人了！你們以爲寫小說就是平白無故地在腦子裡胡思亂想嗎？要查很多資料的！我有一個寫小說的朋友，不僅深通古代文學，還懂計算機、信息學、情報學、管理學、服裝設計，還有很多理工科的知識。我啊，不過是跟他學的。”
葉靖華再次驚訝地看了一眼楚詞，原來寫作還是個包羅萬象的工作啊，他還以爲只要文學素養好就可以了。
“……”楚詞看著葉靖華的目光由驚訝漸漸轉向佩服，不由得張開嘴無聲地笑了。捂著肚子靠在書架上，楚詞都不知道這人這麼容易哄。
葉靖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能停下來看著他笑。
楚詞今天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圓領毛衣，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一手搭著脫下的米色風衣，一手拿著牛皮紙封面的《黃帝內經》。省圖的燈光永遠都是昏昏黃黃的，照在深色的書架上，照在一本一本厚的薄的書上，斑駁又隱約地迷亂著光線。那些迷亂的斑駁的隱約的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略長的劉海伴著他的顫抖微微地晃動，一下一下，遮住了又打開。
好像他打開又遮住的心。
葉靖華的心涌入了一股不知名的暖流。
在這個佈滿了文藝與理智的地方，他在這無聲的靜謐裡無聲的笑著。
葉靖華不知道如何迴應這個笑，只能放溫和了眼眸，由他笑，由他鬧，由他開心，由他得意。由他笑夠了把手機舉起來，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傻瓜啊，不是隻有四樓的I區纔有文藝青年聚集的，要我帶你在這嚴肅的科學世界裡尋找文藝與浪漫嗎？”
葉靖華的心一跳。
楚詞抿嘴一笑，指了指前方，要葉靖華跟著他走。
葉靖華跟著他穿過一排排書架，終於在一個區停了下來。擡頭一看，一個大大的指示牌：“T區工業技術”。
再去看楚詞，他就像個孩子在炫耀自己收藏的玻璃彈珠一樣，無聲地笑得眉眼彎彎，勾了勾手指要葉靖華跟著他往前走。
葉靖華不得不承認，雖然他高中是理科生，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原來工業技術裡頭，也有這麼多與文藝浪漫有關的東西。
TB一般工業技術裡頭，居然有一個分類TB8攝影技術。裡頭有各種各樣的關於攝影器具與設備、攝影技術、洗印技術的書籍。教人分辨各種鏡頭的書，教人分辨各種攝影器材的書，教人傳統暗室洗印技術的書。甚至還有換門一個分類叫做“特種材料底基的印相法”，專門教人怎麼在織物、金屬、瓷器、塑料上印相的。
TQ化學工業的TQ65，居然是香料與化妝品工業。那些完全應該是女性日常纔用到的知識---關於香水、指甲油的鑑賞、購買、製作，放滿了一排書架。
TS932裡頭的玉雕、木雕、竹雕，TS933裡頭那些寶石---碧玉、翡翠、白玉、琥珀、珊瑚、珍珠、玳瑁的鑑賞，TS934裡頭的那些飾品，TS935的刺繡與編結，TS938裡剪紙藝術。再到TS94，完完整整地關於服裝的書籍。
從服裝史到服裝美學，服裝材料到服裝的裁剪製作，從服裝的樣式到各個時期的服裝風格。服裝接著的就是關於筆墨紙硯的書籍，湖筆徽墨宣紙。而後是樂器，笙簫管笛簫，琴箏琵琶箜篌，提親吉他鋼琴。TS956的燈具，從青銅燈到八角宮燈到西方的燭臺。而後是冷兵器的刀劍槍，玩具，然後是扇子，紙傘。TS97生活服務技術幾乎有一大半的書架放的都是食物相關，中西各式菜系的烹飪法與菜譜，那些關於茶與茶藝，關於酒與酒文化，關於咖啡與咖啡的浪漫，都在這裡。
葉靖華簡直是被震撼了。一路跟著楚詞，看他在滿是科學與技術與工業書籍的世界裡抽走一本本關於浪漫與文藝的書。中國古代貴族的香料與香爐的研究，寶石的鑑賞，魏晉南北朝服裝史，中國樂器介紹，古燈千年，茶文化，咖啡的歷史。
楚詞在葉靖華驚異的目光裡抱了滿懷的書，然後在葉靖華無聲接過的時候玩味著他眼中的驚奇，再用終於空出的手打字道：
“你以爲文藝與科學就不能相互交錯嗎？”
葉靖華心頭猛地一震。浪漫懶散自由的文藝，就不能與冷靜剋制條理的科學交錯嗎？不能融合嗎？不能相輔相成，相調和協嗎？
“你以爲不能交錯的，其實都在交錯著。”走出省圖的時候，楚詞這樣說，“我有個學圖書館學的朋友，他跟我說其實所有的學科都在交錯，沒有什麼是不能交錯，沒有什麼學科能獨立。”
葉靖華不得不感嘆。“真是受教了。”
楚詞看著他那一臉認真就忍不住想逗逗他。“吶，要不要去見見我那個學圖書館學的朋友？”
說完楚詞就帶葉靖華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兩人一同推門而入的時候，咖啡店裡只有一個客人，是一個年輕的俊秀男人。他坐在最裡頭靠窗的座位，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做什麼。聽到門上的鈴鐺聲便擡頭向這邊看來，而後眼睛一亮，立刻就跳了起來。
葉靖華以爲他要撲過來找楚詞，誰知他竟是撲到吧檯上，驚叫道：“啊呀！袁帆！楚楚今天帶了另一個男人來！你猜那個男人是誰？你猜你猜！”
不等吧檯裡頭的老闆回答，那男子又叫道：“就是隔一兩個禮拜就會來店裡的那個冰山男啊！楚楚居然和冰山男一起來！這不科學！我一定是打開了什麼奇怪的按鈕所以世界扭曲了！快快快，快找通道我們穿越回去！”
“你來過這家店？”楚詞驚訝，“怎麼不早說？”
“我不知道你說的就是這家店。”葉靖華面無表情的說，“店主有些聒噪，我不覺得他是學圖書館學的人。”
楚詞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指著那大呼小叫的男人說：“難道你覺得他比店主更像學圖書館學的？”
葉靖華看了看衝進吧檯抱著煮咖啡的老闆大呼小叫的男子，不知道怎麼回答。
楚詞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際遇與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
你以爲科學裡頭沒有文藝？他偏偏就有。
你以爲這麼脫線吵鬧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和圖書館有聯繫？他偏偏就是學圖書館學的而且對中圖法瞭如指掌倒背如流。
你以爲同在一個圖書館借了三年書在一家咖啡店喝了三年咖啡就應該相識相知，但若是沒有那張掉落的書籤，兩人那無數次的擦肩，都是錯過。
“你們兩個啊，到底是有緣還是沒緣啊？”
冬日的午後，一張桌子四個人，一壺熱咖啡數碟甜點，四個男人一段敘述。
一個問題數聲輕笑，幾段思索，無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