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一片死寂,誰人都不敢大聲說話,皇帝就那麼怔怔的愣在那裡,許久之後,眼淚奪眶而出!
這場久違的勝利對於大明這位不過二十多歲的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於震撼的事情,從萬曆朝開始,東虜作亂遼東數十年,如同將要崩潰的泰山一般在風雨之中晃晃悠悠,隨時有可能砸落,把國朝數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
重於泰山的壓力讓這位皇帝的頭頂一片陰霾,在天啓年的時候,國事還未曾敗壞到如此地步,而他一登基,先是己巳之變,東虜圍城,繼而陝西民變,流賊肆虐中原,繼而是登萊之變,東江覆滅,朝鮮背叛,接著便是東虜第三次寇邊,皇帝甚至以爲這一切都是天命,只因自己德薄,亦或者真如市井之言,大明的壽數要到了?
然而,此次之大捷,一掃往日的陰霾!
大明勝了,斬首兩千七百餘,還殺了虜酋之叔,自顯宗皇帝之後,國朝何時有過如此大勝??!
咣噹!
棋盤被扔下榻,皇帝站起身,赤著腳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神情無狀,披頭散髮,宛若瘋癲一般,他忽然抱住皇后,高聲喊:“你聽到沒有,是大捷!大捷?。 ?
“臣妾........臣妾恭喜皇上?!被屎笠彩茄酆瑹釡I,泣聲迴應,自從成爲皇后,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開懷啊。
皇帝哈哈大笑,走到門前,看著那湛藍的天空,高聲說:“朕要築京觀,朕要太廟獻俘,朕要告慰,二祖列宗!”
王承恩見自己主子如此形狀,將另一份塘報塞回了袖中,那上面是高起潛被亂兵殺死的訊息。
“讓皇爺樂一樂吧,皇爺這幾年也太苦了?!蓖醭卸餍闹邢氲?。
皇帝笑過,喊過,瘋狂過,纔想到自己太過無狀,回身一看,只有皇后和王承恩在房中,其餘人都是出去了,他悻悻一笑,看著滿地棋子,說道:“是朕孟浪無狀,丟了皇家的臉面?!?
皇后微笑著收拾著地上的棋子,溫婉說道:“皇上是天下萬民的皇上,爲大明中興而賀,如何說是丟臉呢?!?
王承恩也附和說:“皇后娘娘說的極是,老奴記得皇爺上次這般歡喜,還是迎娶皇后娘娘的時候呢?!?
皇帝聽了這話,臉一紅,端坐於椅子上,輕咳一聲,正色說:“王大伴,你速去安排楊大人凱旋迴師之事,朕要親往德勝門迎接!”
王承恩又把那塘報呈上,說:“皇上歡喜壞了,還沒看後面的內容呢。”
皇帝接過塘報,細細一看,原來楊嗣昌在取得如此大勝之後,正整訓宣大二鎮兵馬,慰勞有功將士,準備出塞北擊歸化城。
“......微臣曾立軍令狀,斬首東虜三千,如今尚缺額二百餘,未竟全功爾。且韃虜留精兵于歸化城,窺視中原,恐有再寇之心,微臣當藉此大勝之勢,將士用命之心,帥師遠征,犁庭掃穴.....?!?
皇帝看完之後,熱血上涌,雙眸血紅,手顫巍巍的抖動著,高聲說:“好一個楊文弱,好一個楊文弱啊!”
“王大伴,你且派人去大同,讓楊督師派遣使者回京,朕要詳細知道此戰之詳狀,一定要遣親臨戰陣的忠臣回來。”皇帝興沖沖的說道,那塘報之中寫的甚是簡略,而如此大勝,皇帝如何不心急呢。
王承恩想起一事,笑呵呵的說:“若說此事,老奴倒是覺得不用派遣使者前來?!?
“這是爲何?”皇帝詢問道。
王承恩道:“皇爺,老奴聽人說,延綏巡撫周大人不日將入京陛辭呢,周大人此次率延綏精兵入衛,其中過半首級是延綏軍功,若論對戰況只瞭解,除了楊大人,誰能比得過親冒矢石的周巡撫呢?”
“周大人要來京?”皇帝笑臉綻放,說:“好好好,朕早就想看看這位亂世之能臣了,你且去盯著,一到京城,立刻安排入宮,朕要賜宴!”
三日後,周士奇在王承恩親自引領下,進了紫禁城,與以前那個肥胖如球、富態白皙的延綏巡撫相比,如今的周士奇眼窩深陷,面色蠟黃,活脫脫瘦了幾圈,看起來疲憊異常。
皇帝本坐在御座之上,看到周士奇這般模樣,連忙走下來,握住周士奇那雙手,說道:“周先生,怎生如此疲憊?”
周士奇第一次面見皇帝,就被如此熱情對待,當下跪下行大禮謝恩,待皇帝面南而坐,他才又一次跪下謝恩,然後在坐在了皇帝的右手邊,與皇帝相對。
“朕聽溫先生言,周先生身形豐腴,是便便之態,雍容氣質,怎生一見面,竟如此疲憊黑瘦?”皇帝親切的問道。
周士奇嘆息一聲:“啓稟皇上,東虜寇邊,百姓遭戮,將士捨命救國,微臣代天子巡牧,莫要說這身血肉,便是舍了性命,也是應該的。只是可憐吾國吾民,遭韃虜禍害.......。”
周士奇說著,已經哭泣出聲,又跪下告罪。
“周先生心懷百姓,是忠臣啊?!被实鄹袊@到。
而面對皇帝對於宣大御虜戰況的詢問,周士奇顯然早有準備,起身爲皇帝講解起來,在他的口中,宣大御虜被描述的活靈活現,東虜兇殘,西虜狡詐,將帥親冒矢石,士卒慷慨效死,破沫橫飛的講解讓皇帝沉醉其中,聽到百姓遭戮,山河破碎時,皇帝泣不成聲,聽聞大軍得勝,斬首無算時,皇帝喜極而泣。
皇帝感嘆周士奇不僅是治世之臣,還頗具文采,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卻不知道,周士奇在來京的路上,因爲吃了巴豆,屢屢如廁,暢快淋漓之餘,便是在打腹稿,纔有了這說書一般的講解。
“周先生勞苦功高,但楊督師在奏摺之中卻未曾全書先生之功勞,怕也有是有些失察了。”聽完了周士奇的故事,在皇帝心中,他足以和楊嗣昌相提並論了,不由的感嘆到。
周士奇早就知道,因爲孫伯綸的關係,楊嗣昌對自己頗有打壓之意,卻也明白不可亂進讒言,相反還要爲楊嗣昌解釋,博得謙虛和胸懷寬廣的美名。
“宣大御虜,涉及十餘州縣,更有四鎮參戰,楊督師雖有大才,卻分身乏術,皇上切勿怪罪,微臣得皇上信任,擔任延綏巡撫,已是大恩,如何再敢貪天之功啊?!敝苁科孑p聲說道。
皇帝微微點頭,又問:“這幾日,有御史彈劾楊先生不恤百姓,役使災民,乃是酷吏,朕想問問周先生,是否是真的?”
周士奇當然知道皇帝說的是什麼,雖說楊嗣昌督師,朝廷在錢糧之上給了極大支持,但無法照顧四鎮二十餘萬官兵,更無法安頓因東虜入寇流離失所的百姓,楊嗣昌以工代賑不說,還把從東虜那邊繳獲的騾馬錢糧盡數挪用,卻也杯水車薪,但楊嗣昌爲了北伐歸化城,依舊留下大批錢糧,所以纔有御史彈劾,而周士奇更明白,皇帝如此問,便是讓周士奇這位御虜功臣爲楊嗣昌說話。
周士奇沉聲說道:“諸御史所說,並非空穴來風!”
皇帝臉色微變,王承恩更是連忙使眼色,心中暗怪周士奇不懂事。
周士奇卻又說道:“皇上,微臣身爲臣子,不得不據實相告,但微臣卻也要說,楊督師沒錯,楊督師這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啊!”
“此話何解?”皇帝出言問道。
周士奇昂首說道:“微臣說句冒犯天威的話,一份糧救不了兩個人,糧食給了士卒宣府依舊是大明的宣府,若糧食給了災民,連災民帶宣府二鎮,怕都成了韃虜的了!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若是微臣坐在楊督師那個位置上,也會一樣做!”
“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好好好,周先生微言大義,朕明白了?!被实鄢了荚S久,終究還是低聲說道。
殿內一時沉寂了下來,忽然皇帝對王承恩微微點頭,王承恩便讓殿內侍奉的太監宮女連通酒宴一道撤下,周士奇看到這陣勢,忽然意識到,這是天子要詢問自己重大國事,未免內閣多心,朝臣議論,纔有這般安排。
說白了,周士奇只是外臣,而討論國事是天子和內閣及六部大臣的事情。
周士奇明白這一點後,心中卻是歡喜,他想起孫伯綸常對自己開的玩笑,入閣真的是不遠了,今日便提早享受一把閣臣的待遇。
“雖說楊先生未竟全功,朕卻早已屬意他爲內閣巡撫,原本是等他凱旋之後,但聽了周先生的講述,朕著實是等不及了,明日便會下旨,升楊嗣昌爲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以尚書銜督師,出塞北伐。”皇帝率先說道。
周士奇說道:“楊大人當有此恩賞啊?!?
皇帝微微點頭,說:“周先生,朕尚有一事,想請教於你,只是不希望旁人知曉,特別是楊先生”
周士奇連忙跪下,說:“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聖人之言,微臣豈會不知!”
皇帝聽了這話,眼角掛上笑意,說:“周先生,昨日楊督師遞上奏摺,獻上平虜策,其中有二,加稅與練兵,聲言踐行二策,蕩平韃虜不過是等閒事,。雖說此事尚未公開討論,周先生與楊督師在宣大共同御虜,想來也知道一些?!?
這事也算不得什麼機密,實際上楊嗣昌已經開始做準備了,要不然也不會在宣大總督這個位置上安排自己最信任的陳新甲,更不會罷免宣大二鎮的將官。
“百官之中,若論知兵,唯有先生與楊督師可信任,朕想聽聽你的看法?!被实圯p聲說道。
周士奇擡頭看了看,皇帝的那雙眼睛裡全是希冀,頗爲躍躍欲試,然而卻猶豫未下定決心,他細細一琢磨,便明白了箇中原委,皇帝的操切和好大喜功是出了名的,但這個年輕的天子也被當年同樣信重的督師袁崇煥坑害過,那五年平遼策的提出,讓皇帝欣喜若狂,但無情的現實將他打醒,卻也明白,當年的五年平遼,不過是袁崇煥誆騙自己罷了。
有了前車之鑑,面對楊嗣昌,皇帝不免留了個心眼。
然而,這個問題卻是讓周士奇爲難了,他來之前與孫伯綸沒有商議過此事,而且周士奇也不想得罪楊嗣昌,更不想見罪於天子。
“周先生似有難言之隱?”皇帝見周士奇久久不言,又問道。
周士奇無奈跪下,說道:“啓稟皇上,此乃軍國大事,絕非微臣.......?!?
皇帝臉色微變,問:“難道是朕德薄,先生不願賜教嗎?”
周士奇這才明白,這事兒敷衍不得了,他咬咬牙,索性說道:“皇上,那微臣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