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無月,深山夜冷,篝火閃動,石洞狹窄。燕三、凌秋波二人背倚洞壁,席地而坐,對望無語,靜聽天簌。凌秋波拾起一根枯枝,撥撩著燃燒著的火焰,枯枝燃著了,她舉起那燃著的枝頭,靜靜凝視著那跳動著的火焰。
燕三目光移到那燃燒著的枯枝,燃燒後枝頭的灰燼跌落在地上,凌秋波手中的枯枝越來越短了,閃動的火焰灼向了她的手。凌秋波手一顫,尚沒燃盡的枝頭跌落在地,燃起燦爛的火焰,瞬間化爲灰燼。
凌秋波擡起了首,道:“杜伯會沒事嗎?”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了無限擔憂。燕三一嘆,道:“希望他能逢兇化吉?!彼氚参苛枨锊ǎ墒嵌藕4诵械拇_是兇多吉少。凌秋波又道:“他們會找到這兒嗎?”
燕三沉重地點了點頭,若不是擔心他們尋來,他又何苦在洞口掩上一排枯枝呢?燕三望向洞口,輕嘆道:“這兒這麼隱敝,也許我多慮了?!笨伤闹杏幸环N不祥的預感,那陰魂不散的血腥一定會糾纏到這裡。
燕三想起了阮氏雙雄,五年前他就領教過阮氏雙雄的厲害。劍無影,劍無聲,他們的確是天下一流的劍手。只是這個世間有了燕三少,他們的劍法才黯然失色??墒墙袢?,燕三眼神變得空洞起來,他重傷之下,能接住阮氏雙雄的一劍嗎?
凌秋波垂下了頭,道:“三哥,都是我拖累了你。”燕三看見了凌秋波眼中的淚水,道:“秋波,怎麼哭了?不要太擔心,只要他們不是三人一起來,我們或許還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燕三凝視著淚水中的凌秋波,忽而又想起了那長安寧靜溫馨的小屋,又想起了淚水漣漣的秦巧兒,她嫁給小二黑,現在怎麼樣,會生活得很好嗎?燕三又是一嘆,回首傷心中的凌秋波,道:“不要再多想,夜深了,早些歇著吧?!?
凌秋波搖了搖頭,道:“我睡不著。”燕三沒有再說什麼,他靜靠著石壁,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天的搏鬥,嚴重的內傷,他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凌秋波靜靜凝視著疲憊不堪的燕三,臉上變幻莫測,眼神中多了幾分異樣。
寒山風涼,落葉無聲。凌秋波忽然色變,燕三也猛然睜開眼來。凌秋波失聲道:“三哥,你聽!”夜靜犬吠,深山何來吠犬?凌秋波惶恐道:“他們追來了嗎?”燕三細聽半晌,道:“不用怕,他們離得還遠,這兒隱蔽,他們一時之間不會找到這兒來的。”
“可他們有狼犬追蹤。”凌秋波道,她聽著犬吠,心中實在平靜不下來。燕三道:“幸好靈兒給了我那份飛魂奪魂魄散,我已在來路佈下三道埋伏,即使不能阻住他們的人,至少也可以除掉他們的狗。他們失去了狼犬,要想搜索到我們,談何容易?好好歇會兒,養足精神,來好好對付他們?!?
凌秋波見燕三那鎮定的眼神,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勉強閉上眼睛,一天精神緊張,她也疲倦到了極點,迷迷糊湖中聽不到了犬吠,昏昏沉沉中進入了夢鄉。燕三見凌秋波睡去,默查著洞外的一切,反而不能入睡。
清秋拂曉,大地無聲,凌秋波恍然夢中,忽而聞到一陣輕微腳步聲,猛然驚醒,張目四望,石洞異常昏暗,篝火已滅,餘燼猶存,惶然起身,卻被一隻大手按住香肩,心中一驚,猛然側首,這纔看清燕三守在好身邊。
燕三打個手勢,凌秋波正要說話,立即醒悟,連忙禁聲,目光投向洞口。那陣腳步聲移到洞口,忽而消失了。凌秋波心中一緊,來人一定發現掩洞枯枝的異樣,駐足在洞口。
一聲悶響,枯枝紛飛,洞口大開,白光瀉入。凌秋波驚得一聲輕呼,可洞前斜坡一片空蕩,只有亂草在山風中搖擺,不見什麼何人影。奇怪道:“人呢?”燕三見洞口大開,該來的終於來了,不由一聲輕嘆。
“這兒風水真好!”一聲長笑,黑影突降,守在洞口,正是阮氏雙雄老大阮文慶。原來阮文慶小心謹慎,深恐洞內突襲,剛纔躲在洞口上方,伺機而動,這番突然跳下,到嚇得凌秋波一跳。
燕三坐在洞內,依然鎮定自若,淡淡笑道:“閣下怎麼不進來,難道今天還怕我嗎?”阮文慶神色肅穆,道:“江湖搏殺,生死一線,小心不爲過?!?凌秋波與阮文慶冰冷的目光一碰,心中不由一顫,有這樣的人守住洞口,真是奪路無門,如果他兄弟和風千里又趕到,那將如何是好?
阮文慶打量了燕三一遍之後,握劍的手忽而鬆了,冷聲道:“人生莫測,真想不到堂堂的劍道魁首燕三少,也有撥不動劍的時候?!毖嗳挥梢粐@,接口道:“人身血肉之軀,誰會永保不敗,天下無敵?”阮文慶神色變幻,忽然道:“燕三少,你知道阮某今生最大的恥辱是什麼嗎?”
凌秋波笑了,插口道:“阮氏雙雄,一對狗熊,你最大的恥辱一定不服五年前敗在三哥劍下?!比钗膽c冷冷掃了凌秋波一眼,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武林之中,技輸服人,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绷枨锊ń涌诘溃骸翱山写蠖嗍菭帍姾脛?、睚眥必報之輩?!?
“女人究竟是女人?!比钗膽c嘆道,他的臉上忽而多了幾分孤寂的笑容。燕三一聲長嘆,他輕輕撫摸著手中長劍的玉柄,目光涌出了一種感情失落後的那種悽迷與悲哀,道:“阮氏雙雄一向自視甚高,你一定爲今日要殺我這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而感到恥辱了?!?
阮文慶對視著燕三,眼中露出了深深的痛苦,道:“燕三少,阮某不該到這兒來,可我們兄弟欠了別人的債,爲了還債,今天非殺你不可!”他欠了別人的債,這個債太重太大,他如果不用燕三少的人頭去償還,那只有用阮氏一門的性命去補償。
凌秋波深知處境險惡,強作鎮定,道:“阮文慶,你以爲我們毫無還手之力,那就大錯特錯了?!比钗膽c冷瞅了凌秋波一眼,道:“如果燕三少還有還手之力,他就不會讓別人去送死,自己躲到這兒來了?!绷枨锊勓圆挥勺兩溃骸澳銈儼讯挪觞N呢?”
阮文慶冷聲道:“我們兄弟雖不屑殺他,可風千里鞭下向無活口?!绷枨锊ㄊ暫舻溃骸岸挪彪m在意料之中,可凌秋波乍聽這一噩耗,仍抑不住流下淚來。燕三輕嘆道:“阮文慶,你以爲真有能力殺死我們嗎?”阮文慶接口道:“阮某到希望三少還有一搏的能力?!?
阮文慶的手已動,握住劍柄,快劍出鞘,身隨劍動,匹練的劍光射向燕三的心窩。沒有虛幻,沒有花哨,只是平凡的一劍,可這一劍奇快、奇準、奇狠,在狹小的石洞中,這的確是對待身負重傷的燕三的最簡潔、最有效的一劍。
燕三面對著阮文慶充滿殺機的一劍,他的手在動,他沒有拔劍而起,他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支黝黑的鐵筒,他按動了鐵筒上的機關。三少之劍,天下之冠,燕三以劍馳名天下,可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刻,他卻拋棄了劍,而發動了武林中最可怕的一種暗器——暴雨梨花針。
阮文慶看到燕三手中的黑筒,眼中頓時充滿了恐懼。他的劍再快,也快不過七巧童子製造出的這件暗器射出的梨花針!他的劍術再精,也擋不住眼前的一片針雨!他想躲閃,可惜石洞過於狹窄,他又離燕三太近,根本無處可躲,更無法退回洞口。
阮文慶明白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他望著那撲面而來的針雨,知道別無選擇,只有面對死亡??墒撬桓市?,一聲悲嘶,陰狠的一劍毫不停滯,迎著那針雨,繼續刺向燕三,要同燕三同歸於盡。
燕三凝視著那陰森的劍光,他沒有動,他明白暴雨梨花針的威力。針雨如霧,裹住阮文慶的身軀。纖細的飛針如同牛毛,透過阮文慶的衣衫,深入他的骨髓。阮文慶身在半空,忽而一折,猛墜到地。燕三隻是微微轉動一下劍柄,叩飛射來的刺心一劍。
阮文慶伏在地上,瞬間全身血染,掙扎著擡起頭來望向燕三,慘笑道:“長痛不如短痛,今日一死也許比終生受辱好!”忽而發出一聲淒厲長嘯,鮮血衝口而出,嘯聲陡斷,頓時斃命。燕三目睹阮文慶慘狀,想起當日如真與藍晶靈一拼,不知後果又是何等慘烈。
“在這裡!”兩條人影掠到洞口,阮氏雙雄老二阮文幸與風千里聞聲追蹤而至。阮文幸看見兄長全身是血倒在洞內,失聲叫道:“大哥。”搶身上去,扶起阮文慶,見阮文慶雙目圓睜,鼻息全無,不由失聲痛哭。風千里斷指猶痛,再見阮文慶慘死模樣,驚出一身冷汗,不敢輕易靠近燕三。
阮文幸查出兄長死因,雙目盡赤,悲聲怒道:“燕三少,我們兄弟一直敬你是劍道魁首、英雄好漢,你盡然用這種手段害我大哥,太卑鄙了。”燕三終非陰狠小人,想起阮文慶針下暴亡,心中深有愧疚,可生死存亡之間,他實在別無選擇。燕三久久無語,忽而嘆道:“阮氏雙雄,今日劫殺於我,就光明磊落嗎?”
阮文幸啞然,忽而冷笑,咬牙切齒道:“江湖中人,血債血償,殺兄之仇,一劍之辱,休怪我今日取你狗頭。”他雙目涌出無限殺機,犀利快劍幻出層層殺氣,向燕三發出兇猛一擊。
利劍奇詭多變,無數劍影吞噬燕三胸腹,卻突然一變,向燕三右臂。他要先斬燕三一臂,以解兄長命喪之怒。風千里見有機可乘,悄然無聲,飛身入洞,長鞭閃動,蜿如靈蛇,突發襲擊。
燕三雖經一夜休息,可內傷太重,真氣不聚,只得咬緊牙關,長劍勉強出鞘,劍至途中,可毫無威力,根本無法擋住阮文幸悲憤一擊,而左手中暴雨梨花針雖然厲害,可惜現在針筒已空,無法再發。情急之下,如何是好?燕三無法多想,身體突然彈起,以身相迎,撞向阮文幸利劍,此時此刻,只有以死相拼。
阮文幸長劍刺入燕三左肩胛骨,穿肩而過,鮮血迸出。燕三不顧左肩疼痛麻木,狠命用肩胛骨鎖住阮文幸利劍,右手長劍突變,從上而下,插向阮文幸胸前。阮文幸拔劍不出,陡然驚覺,棄劍變掌,雙掌擊向燕三胸口。
燕三長劍插入阮文幸胸口,阮文幸無處可躲,中劍而亡??扇钗男遗R死一掌擊在燕三身上,如擊敗革。燕三被擊到飛,撞到洞壁之上,口中鮮血直噴。恰在此時,風千里滿臉詭笑,新換長鞭,鞭尖鋼針雪亮,扎向燕三胸口。
凌秋在旁瞧見,失聲呼道:“三哥——”可見燕三目光煥散,口中血涌,根本無力躲閃風千里的一鞭絕殺,大急之下,唯有搶身撲向燕三,以身相掩。燕三抱住凌秋波身軀,還沒回過神來,風千里一聲陰笑,鞭前鋼針,扎入林秋波後心。
“秋波!”燕三驚呼,心中大駭,強凝最後一絲真氣,追風之劍,長劍從手中呼嘯射出,在空中幻作七斬。風千里正在得意,忽見白光一閃,長劍斬到,頓時風千里頭身分離,人頭如塊枯枝,跌向洞口,而身軀仍立,頸上鮮血直噴洞頂,洞頂盡紅,軀幹方纔仆地。
燕三長劍撞向洞壁,跌落在地。而燕三也全身脫力,與凌秋波同時摔倒。凌秋波壓在燕三身上,鮮血流下,沾到燕三身上。燕三奮力掙扎,挪動身體,靠在石壁,癱坐喘息,拔出肩上中劍,拽起凌秋波右臂,將她拉到懷中,檢視她的傷口,只見鋼針扎處,正是後心,鮮血不止。
燕三大驚,連忙點住傷口四周穴道,控制住流血。可心脈重創,生死存亡,燕三心中不由深深擔憂。凌秋波靠在燕三懷中,面無人色,奄奄一息。她慘然一笑,道:“三哥,我不行了?!毖嗳勓?,心中大震,急切之間,傷口血涌。
燕三擦去凌秋波臉上血跡,勉強笑道:“秋波,不要害怕,不會有事的。”凌秋波無力地搖了搖頭,道:“能夠死在三哥的懷裡,我已心滿意足了,三哥不用騙我了。”她掙扎著仰起頭來,雙目盯著燕三的臉,眼中流露出無限柔情,臉上幻出了幸福的光芒。
燕三望著那略顯暗淡的明眸,凌秋波的那種眼神是那麼熟悉。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殘月之夜,想起了那晚如夢躺在他懷中的眼神,無數的酸楚涌上心頭,顫聲道:“秋波,振作起來,你不會有事的,舅父舅母還等著你回家呢。”
凌秋波出神地望著燕三,繼續道:“三哥,你記不起七年前身邊曾經有過我這個小女孩,可那個小女孩的心中卻深深地留下了你的影子。三年前,自從聽了表姐的那番話後,三年來我找你等你,看著你的畫像發癡,幻想著有一天真得找到你,幻想著有一天真得成爲你的妻子,幻想著你有一天你會像對待表姐一樣對待我……”
此時此該,燕三聽到這番話來,想到凌秋波以死相護,心中無限愧疚,不敢對視她那悽婉的雙目,嘆道:“秋波,這又是何苦,你太癡了?!绷枨锊◥⑷灰恍?,又道:“真得找到你了,可相聚的時間也太短了,而我經過千辛萬苦,你卻這般待我。三哥,你有一點點喜歡我嗎?”死神即將來臨,凌秋波放棄了所有的嬌羞,將所有的情感毫不隱藏地表白了出來。
燕三迎著凌秋波那期待的眼神,望著她那即將香消玉損的楚楚可憐模樣,他的心中不由痛苦萬分,秋波的此番情義,何以爲報?燕三握住了秋波的手,唯有圓她最後的心願,柔聲道:“秋波,三哥明白你的心,怎會不喜歡你呢?三哥只是想你過的更快樂,聽三哥的話,好好地活下去。”
凌秋波的眼中涌出了淚水,道:“三哥,我知道你永遠忘不了表姐,可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心滿意足了?!彼淖旖欠浩鹆艘唤z欣慰的笑容,可她的目光開始渙散,呢喃道:“三哥,我好冷,摟緊我好嗎?”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好似這般死在燕三懷中,恰好心滿意足。
燕三凝視懷中毫無求生願望的凌秋波,想起了那天她躺在棺內的恬靜模樣,今天她真得就這麼沉睡過去嗎?燕三擦去秋波眼角滲出的淚水,貼著她的耳邊喚道:“秋波,你不能死,你不會死的,你已經答應如夢,今生今世要陪三哥……”
凌秋波聽到燕三柔聲的呼喚,嬌軀一顫,奮力地睜開了眼。燕三的話牽動了她的情愫,她雙眼噙滿了淚水,悽聲道:“三哥,我不能完成表姐的遺願,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不要再過小屋那樣的生活了,我去陪表姐了……”
燕三凝視著秋波那悽婉的神情,從她的眼中看出了她對他的依依不捨。燕三想起了如夢,她臨死之前不也正是這副模樣嗎?他永遠無法忘記如夢那時的眼神,他永遠無法忘記如夢離去前的話語!他無法再要回如夢,可今天又讓秋波這麼而去嗎?燕三失去了太多,他今天又要失去這位對他一片癡情的多情少女嗎?
燕三的心中忽而有種潮涌的感覺,多年來藏在心底的那種感情火花突然迸發了,她不能讓秋波就這麼死去,她要按照如夢的遺願將給如夢的一切給予她!燕三緊摟住秋波,柔聲道:“秋波,你不能死,你已經答應瞭如夢,要一輩子陪著我、守著我。秋波,我要你做我的妻子,與我相親相伴,白頭偕老,我會像待如夢一樣待你,全心全意地守著你、護著你,全心全意地愛著你、伴著你!秋波,答應我,爲了我們的未來,活下去!”
凌秋波掙扎著仰著頭,望著燕三,眼中迸出了無限的神采,顫聲道:“三哥,真得嗎,你不要騙我。”燕三俯下了頭,親吻著秋波的眼角,吸去她眼角上的淚水,又移向了秋波的雙脣。凌秋波享受著那柔情似水的甜吻,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死亡,陷入無限纏綿之中。
燕三感覺到秋波的呼吸在減弱,大驚喚道:“秋波——”凌秋波倘佯在幸福之中,漸漸地沉入了昏迷,她聽到燕三的呼喚,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道:“三哥,謝謝你,可我——”可她已虛弱地無力睜開雙眼,她的生命之火即將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