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殺,黑雲漸近。馬匹驚恐,長嘶脫繮,狂馳而去。凌秋波望著那黑壓壓一片,想到萬蜂蟄體,中毒而亡,只覺身體發顫,全身冰涼。杜天鳴道:“我這兒備有硝石,可以一用。”杜海喜道:“快發給大家。”
杜天鳴取出一皮囊,分發各人硝石。燕三沒有接過硝石,他凝視黑雲,異常冷靜地道:“硝石不多,你們留著護身,我自有辦法。”燕三面南而立,按劍在手,又道:“你站在我身後,不可相離太遠。”
黑雲壓頂,天地變暗,羣蜂洶涌而至,要把四人吞噬在這黑雲之中。燕三面對黑雲,劍指南天。劍氣迷漫,羣蜂被滯,振翼不前。劍鋒掠處,羣蜂紛紛墜亡。黑雲裂開一線,蜂雲被燕三一劍斬成兩片。燕三執劍,凝神不動。羣蜂翁然,卻不敢飛入燕三劍尖所向,偶有孤蜂誤入黑雲一線,立即裂爲粉末。
羣蜂振翼良久,卻無法逼進四人,只好四散包抄,圍成一圈,罩住天空,困住四人。四人置身蜂雲之下,不見蒼天,只有燕三劍尖指處,隱現白光一線。凌秋波只覺眼前昏暗,空氣窒息,全身發麻,難受異常。
忽然,蜂雲之中掠出三點金光,暴射而出。金光有異,拖著尺長淡淡金線,襲向燕三腦後風府、風池、天柱三穴。凌秋波立在燕三身後,看得清楚,急呼道:“三哥,小心!”燕三沉聲一喝道:“浩然之劍,正氣護身,些須邪惡,焉敢附體!”猛然旋身,肩臂不動,劍隨人動,旋轉一週,劍尖所指,羣蜂紛紛迴避。燕三執劍如故,而那三條金線,隨著劍氣,裂成碎片,化作煙塵。
杜海凝視那散去的金線,怔怔地道:“苗疆金線蠱?可三少的劍——”只覺無窮浩然正氣從燕三體內發出,傳至長劍指向,充斥天地之間。燕三道:“跟我來!”向前跨出一步,身前蜂雲也迅速後退,與燕三保持一定距離。
燕三每跨一步,身前羣蜂相撞,便有許多殺人蜂跌落在地,又從地上紛紛飛起,惶恐後退。而身後羣蜂毫不怠慢,蜂雲緊隨其後。凌秋波三人看著密麻黑雲,不敢大意,緊跟燕三身後,既不敢慢跨一步,也不敢快跨一步,始終保持著與燕三相同的距離。
“停!”燕三領著三人走到一片秋林之中,見三人止住腳步,忽揮劍狂舞。凌秋波藏在燕三身後,只覺疾風四溢,天地變色。秋林之中,頓起狂瀾,地上枯葉、樹上紅葉紛紛被劍氣捲起,裂成無數碎片,在空中飛散開來,迷漫整個一片秋林,與蜂雲融爲一體。羣蜂一遇碎葉,便紛紛爆碎,隨風墜地。
燕三長劍疾舞,樹葉落地,落葉又起。葉飛葉落,黑雲漸淡,碎葉漸疏。燕三心情一鬆,隨意揮灑,忽而又是一聲長笑,狂瀾突止,長劍歸鞘。凌秋波頓感秋高氣爽,擡頭青天,蜂雲盡去,白雲飄然,低首秋林,碎葉蜂屍,積地五寸。
秋林狼籍,枯枝斷葉,禿樹一片。杜海一聲長嘆,道:“今日若非三少在此,我等必將被腳下這些死物所欺,埋骨這片秋林了。”杜天鳴滿眼驚恐,道:“這唐門、苗疆爲何要謀害我們?”他還沒有從剛纔的驚懼中恢復過來。凌秋波的目光閃向了燕三。燕三口中無言,心中一嘆,這事與自何干,近日之事,多有奇詭,直是江湖是非,禍害不斷。
忽而山上傳來一陣長笑,燕三心中一凜,尋聲望去,遙見半坡亭多了一人。那人是個肥胖漢子,苗人頭飾,漢人衣衫,高隆的腹部像酒鬼在胸前衣下藏了個酒罈,碩大的肥臀並坐在兩個石凳上。他一手拿著一半腿骨在啃,一手又拿起石桌水果向口裡塞,一張巨口不停咀嚼,吃得眉飛色舞,津津有味。他張開滿口食物的大嘴,高叫道:“幾位山下曼舞,美哉快哉,咱家可不可以與你們共舞啊?”他身影騰起,像一個大皮球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停在燕三面前,連吞數口,方纔將口中食物咽盡。
燕三望著眼前這個怪人,心中想起一個人來。那肥漢對著凌秋波森森一笑,道:“咱家姓張,人稱張食客,是當今武林最有名的大食客,吃遍人間珍味。小姑娘,看你那細皮嫩肉,咱家又有了食慾,可否讓我吃一口?”凌秋波不由心中一寒,嚇得後退幾步。
燕三凝視張食客手中的白骨,眼中涌出了寒意,道:“閣下就是苗疆食人王!” 那肥漢點了點他那碩大的腦袋,得意大笑道:“咱家就這麼點嗜好,你們不吃不知道,那滋味美極了。剛纔那苗婆子在此裝神弄鬼,咱家給那婆子口中塞了塊腿骨,讓她享享口福,誰知那老婆子受用不起,大吐著逃走了。”
凌秋波雖居江南,但久行江湖,知道此人,目光不由落到食人王手中,那腿骨不是禽獸的腿骨,而是人的腿骨,想到食人王吃得是人肉,不由也是一陣噁心。燕三望著肆無忌憚的食人王,道:“閣下不是與苗金花同來的嗎?”
食人王叫道:“咱家和她同來個屁!咱家是有名的大食客,怎會和那個醜婆娘在一起?”忽而一臉愁苦,又道:“可食客也有食客的苦惱,你瞧咱家這身肥肉,累得我好苦啊!聽說三少爺快劍無痕、神劍無雙,特請三少爲咱家解憂,用三少爺的劍化去咱家這身贅肉。”
杜海插口道:“閣下得罪了苗金花,不怕被殺人蜂萬蟄而死嗎?” 食人王聞言臉色不由一變,忽而恨聲道:“苗婆子仗著殺人蜂,在苗疆作威作福,目中無人,碰到咱家,怎可不給她一個教訓?何況如今苗婆子已經沒有殺人蜂,更是無爪之虎,囂張不得,她想再培育一羣那樣的殺人蜂,那個是十年八年的事了,不知她是否還有那麼長的命。”
燕三冷冷望著食人王,道:“苗金花既成無牙之虎,閣下就可稱霸苗疆了。”食人王開懷大笑道:“正是!正是!只是今日幸遇三少,三少神劍若化不去咱家這身無用肥肉,咱家可要讓三少天天品嚐拆骨美味是的鮮滋味,也將三少養成咱家這般模樣。”扔去手中人骨,取出一對如腿骨般的鋼鑄鐵棍,露出了殘忍暴厲的笑容。
“閣下既有此意,燕某當助你化去一身罪惡。”燕三冷聲道。他雖不願再涉江湖,可對苗疆食人王這種兇殘異常、滅絕人性之輩,再也忍不住撥劍相向。食人王陰冷一笑,道:“多謝三少成全!”他那肥胖的軀體突然騰起,一個臃腫巨大的肉球彈地而出。
食人王凸起的腹部更是高高鼓起,幾乎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讓人忽視了連接在軀幹上的胖手胖腳。那肉團空中一滾,壓到燕三面前。殺人王突然雙臂連連揮出,一對獨門武器天劫棍隨著他雙臂的揮動,搗向燕三的胸腹。
燕三隻覺眼前滾動一架巨大的人皮大鼓,而那對天劫棍,恰似一對鼓槌在皮鼓上振動。只是這對鼓槌不是敲向皮鼓,而是連連搗向燕三,要將燕三搗個五藏離位,心碎腸爛,方纔罷休。燕三面對食人王奇異兇險的進攻,面色一片祥和。他時而長劍輕掠,點撥那對天劫棍;時而長劍挺入,分剌食人王雙臂;時而凝神不動,劍尖微顫,靜等食人王凸起的腹部撞向劍尖……
食人王一番搶攻,使盡七十二路天劫棍法,體內汗漿涌出,一身肥肉亂顫,只覺體力消耗了太多。食人王見強攻不成,忽而眼中射出陰狠的目光,天劫棍回防,揮棍短打,迫使燕三近攻。食人王見燕三身近,突然按握手安鈕,雙棍直搗燕三胸腹。頓時天劫棍棍頭突然張開,露出一孔,兩股磷火從孔中噴出,放出森綠光芒,直襲燕三。食人王冷笑道:“天劫神火,萬劫不復,沾物必著,轉瞬化空,燕三少,你就化爲灰燼吧!”
原來這天劫棍中,暗藏機關。燕三突遭暗算,面色不驚,望著那陰森綠焰即將沾體,仍是滿臉祥和,只是長劍一旋,劍身顫動,劍尖斜指。兩團磷火頓時一滯,斜線遊動,化成一線,凝在劍尖,熊熊燃燒,放出綠光碧焰。燕三沉聲道:“祥和之劍,化盡暴厲!”長劍挺出,刺向食人王那凸起的腹部,跳動的火焰,幻成一條火鏈。
食人王見燕三以內力化劍氣,將天劫神火吸附劍尖,早已心神不定,又見那森森碧焰燃向自己,不由嚇得用天劫雙棍格向長劍,肥胖的軀體倉皇下墜。可燕三劍法又變,長劍微挑,劍尖迴旋,襲向食人王臂腕。食人王深知天劫神火厲害,哪敢相接,雙臂連忙回縮。可手退劍進,食人王只見劍尖又逼到他那凸起的腹部,嚇得揮棍回救,再也顧不得磷火燃臂。
燕三忽而長長一嘆,劍法再變,劍尖挑向食人王面門,突然反轉,側身一步,以柄代劍,擊在食人王琵琶骨上。食人王琵琶骨碎,全身一顫,癱僕在地,連吐數口鮮血。琵琶骨碎,功力俱廢,食人王從地上掙扎而起,望著燕三,滿眼悲憤。
燕三靜待天劫神火燃盡,長劍歸鞘,冷望食人王一眼,道:“醫病需醫根,閣下從此沒有食人的能力,便會少了食人的癖好,這身肥肉也會自然而然地消瘦下去。閣下自此無憂,可以安心而去了。”食人王淒厲一笑,道:“多謝三少爲我解憂,三少今日之恩,咱家有生之年,一定回報!”搖搖晃晃,含恨而去。
杜海走到燕三身邊,道:“今日唐門苗疆突然出現,其中必有關聯,三少爺爲何不留下食人王,問個究竟?”燕三目送食人王身影漸遠,淡淡地道:“昨日已去,三少已去,我再也不想管江湖中事了。”杜海一陣默然。凌秋波道:“這食人王真是令人可怕。”燕三嘆道:“江湖多禍端,你還是早日回江南吧。”凌秋波眼中淚涌,道:“三哥又要趕我走嗎?”燕三一嘆,不再多語。
杜天鳴尋來失馬。燕三望了一臉有淚痕的凌秋波,道:“秋波,我們起程吧。”凌秋波聞言頓展笑顏。四人重新上馬,杜天鳴要回江南,分道而去。剩下三人,趕馬急馳,行了數裡,不見異狀。
三人催馬快行,古道逶迤,馬蹄落處,塵土四起。忽而地上黃塵中突現寒光,三道寒刃破土而出。快馬慘嘶,六隻前蹄被斬。地下衝出三道人影,緊握三柄奇窄奇長的劍,從三個不同部位襲向燕三。
燕三縱身出劍,凌、杜二人也飛身棄馬。三匹快馬奔勢不減,向前疾衝,狂衝數步,摔翻在地,嘶聲慘叫,哀鳴不已。古道地上,露出三個淺坑,僅可藏身。伏擊之人,正是隱身坑內,伺機而擊。
燕三劍未出鞘,便覺偷襲三劍劍勢驚人,不敢怠慢,連出十九劍,方纔化去伏擊之人的長劍必殺之威。燕三穩住戰局,心中一緩,細瞧伏擊三人,年齡均青,貌不驚人,可三人劍招陰狠,劍劍必殺,招招險峻。燕三心中一凜,只有一種人會使用這種不顧生死的劍法,那就是以殺人爲生的殺手。
燕三每出一劍,心中便多了一分驚疑,這三個殺手的劍術之高,實屬江湖罕見,若是常傑,絕對躲不過剛纔的伏擊一劍。燕三忽而一聲長喝,道:“爾等可是來自七殺?”那三個殺手其中一人冷冷一笑,道:“燕雲天,你既知我等來自七殺,當知你項上人頭必不可保,還不快快受死!”燕三不由一嘆,心中所懼,卻不幸言中。凌、杜二人聽到伏擊之人,來自七殺,不由色變。
血淵、七殺、狼牙爲當今江湖三大殺手組織!七殺雖非在三大殺人組織中排名第一,卻是江湖中人最畏懼的殺人組織。江湖中人寧願被血淵的殺手暗殺,也不願被七殺的殺手暗殺。
因爲無論是血淵或狼牙,對一個暗殺對象,不管是成功或失敗,只會組一次暗殺,而七殺組織暗殺時,向僱主承諾,對一個暗殺對象,至多會組織七次暗殺。對於一個被獵殺的人,大多寧願面對一次最恐怖的暗殺,而不願面對七次恐怖的暗殺。
七殺的暗殺成功率在殺手組織裡是最高的,近百來能夠逃過七殺七次暗殺的人只有兩人。一個是獨孤氏傳人獨孤一劍,他在八十年前以一柄長劍挫敗七殺的七次暗殺,重振了獨孤世家的雄威。一個就是當今武林兩大勢力南宮北霸之一南宮世家的掌門人南宮英傑,四十年前他逃過了七殺的七次暗殺,踏上了武林稱霸的鐵血之路。
七殺在殺手行業也是傭金最昂貴的。因爲每組織一次暗殺,都必需付出巨大的代價,而如果遇到一個七殺不死的人,那麼七殺組織必將精英死傷殆盡。而如果七次暗殺失敗,七殺組織就必須息隱江湖十年,重新培養殺手和恢復元氣。
燕三面對這樣一個殺手組織,心情無論如何也輕鬆起來,是誰動用大批的金錢,僱用七殺的殺手呢?燕三有些心煩意亂,爲何就脫離不了江湖,爲何江湖之中就有這麼多煩惱來尋他?他無暇作太多的思考,他現在必須解決七殺的第一殺。他靜下心來,一聲長嘯,劍擊連環,再不留情。
三個殺手領略到了三少之劍的可怕,他們感覺到了燕三心中的殺機,他們的心在下沉,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殺手是不能失敗的,殺手的失敗只有一個下場,他們明白自己的處境。
殺手的失敗就是死亡,不是因爲殺手不重視生命,只是殺手本身就是個死亡的行業,踏入這個行業就必須捨棄生命。三個殺手的眼中發出了死亡的光輝,他們用他們的生命發出了最後的一殺。
其中一名殺手忽而一聲悲吼,他漠視燕三長劍的鋒利,用他的胸膛直撞上去。燕三的長劍長驅直入,沒入那名殺手的胸口。那名殺手沒有任何驚恐,他只是順勢躬下腰來,用他的肋骨鎖住燕三的長劍,同時雙手迅速握住燕三長劍的劍刃,他用他的生命爲另兩個殺手完成任務爭取最後的時間和機會。
另兩名殺手明白機會稍縱即逝,最後的一擊沒有太多的變幻,沒有任何的花哨,兩人名殺手化作兩柄嗜血的血劍,一前一後,分襲燕三前心後背。這完全是性命相撲,這完全是近身搏戰,燕三多年來沒有碰到這般殘酷的搏殺。
燕三已沒有時間撥出沒入殺手體內的長劍,死神已向他走來,他更沒有時間猶豫,也只有一個選擇,長劍帶動劍上的殺手幻出一道美麗的長弧,鮮血在空中灑出,又是兩聲淒厲的長叫,長劍突然靜止,燕三劍指南天。
殘酷的搏殺終於結束,燕三的眼光順著劍柄向劍刃移去,他看到了一雙驚恐的死人眼睛。三名殺手串在燕三的劍上,好似燕三右手正高舉一串冰糖葫蘆,那豔紅的冰糖纔剛剛澆上,還不時地從冰糖葫蘆串流下,染紅了古道的黃土。
燕三輕輕一嘆,江湖的血腥就是這麼殘酷,三個年輕的生命就這麼消失。燕三眼中一片憐憫,他收回了長劍,三具屍體跌落在地,地上那三匹快馬還在疼痛嘶叫。馬失前蹄,已成廢物,誰會供養少了兩條腿的馬?留在這裡,徒受疼痛之苦,燕三走上前去,每匹馬頭輕拍了一掌。傷馬頓時寂然無聲,伏地斃命。
古道邊又多了一堆黃土,裡面靜躺著三個年輕的人兒,他們並不孤單,還有三匹快馬與他們相伴。燕三目光移開那堆黃土,苦笑道:“我們的路只有靠我們自己走了。”他的心中一片沉重,前方的路會藏有什麼樣的狙擊與暗殺?僱七殺的殺手殺人,需要支付鉅額的傭金,燕三想不明白誰會花那麼大的價錢去暗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