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小亭,白石爲階,遠山鳥鳴,秋風霜葉。燕三憶起過去,殘月紅血,如夢淚眼,猶在眼前!燕三一聲悽嘆,如夢已去,昨日已去,眼中淚水,心中痛苦,化作秋風,凝作秋霜,枯遍青草,紅遍綠葉。
凌秋波道:“三年前,爹帶我去洛陽,本該四月初七下午到你家,誰知快至洛陽,坐騎突然倒斃,我們只得改爲步行,誤了半日,深夜才至,結果表姐就……”凌秋波語音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杜海接口道:“那日我陪著老爺小姐,因壞了馬匹,直到深夜才趕至燕園。誰知遠遠便見火起,我們不知發生什麼變故,俱是大驚。老爺沒來得及說話,便衝入火海,我也急著跟了進去。園內大火正熾,又有許多家丁死屍,我直到內堂,才見到表小姐伏在地上,表小姐已經昏迷過去。老爺連忙搶起表小姐,衝出烈火。可表小姐有孕在身,又中重掌,早已奄奄一息,我們只好帶她去平安客棧醫治。”
凌秋波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又道:“看著表姐那模樣,我嚇壞了,直到客棧後,擦乾淨表姐臉,才能認出她的模樣。我又爲表姐換上乾淨衣服,可表姐還是一直昏迷。直到醫生來了進行一番急救以後,表姐才醒了過來。醫生爲表姐檢查後,偷著告訴我爹,說表姐沒救了。我聽到後傷心極了,守在表姐牀前直流淚。表姐看著我流淚,似乎也明白了,勸我不要哭,可我怎止得住流淚?”凌秋波的明眸上又沾滿淚水,似乎沉浸入當時的悲哀之中。
杜海嘆道:“老爺請來了全城的名醫,可個個都不管用,老爺知道表小姐真得不行了,只好一邊吩咐醫生儘量想辦法延長表小姐的生命,一邊等著三少爺回來。有三少爺在身邊,表小姐也就……”
燕三背過朝陽,悽然淚落,那不堪回首的一夜,那令人神傷的往事……他再也壓制不住,酸楚的心在胸腔中劇烈地顫動。
凌秋波擦去眼中的淚水,悲聲道:“表姐眼中流滿了淚水,她也哭了。表姐呼喚著你的名子,說要離你而去,還帶走了孩子,她對不住你。表姐抓住了我的手,她告訴我,最擔心的是你,她忽而說,她要我……”凌秋波突然住口,一眼淚水,滿臉暈紅,頓變不勝嬌羞。
燕三靜聽兩人的訴說,心中升起了許多疑問。凌秋波輕瞥了燕三一眼,又接著道:“表姐告訴我,她怕自己不行了,等不了你回來,她要我……要我代她照顧你。那時我已十七歲了,我……我當然懂得表姐的意思。”凌秋波玉首輕垂,藏住嬌面,暗中擡目,偷瞧燕三。燕三聞言不由心神一顫,這會是如夢的意思嗎,這又是何苦呢,可如夢又爲何沒有告訴我呢?
凌秋波見燕三獨自神傷,不曾瞧她一眼,心中不由暗升一股惱意,一種常人難以覺察的怨恨從她眼中一閃而過,她輕咬嘴脣,幽怨一嘆,又道:“我怎敢答應表姐的要求?我嚇壞了,想逃出去,可表姐抓住了我的手,苦苦的求我。我怕牽動了表姐的傷,無法從她手中掙脫,我心中亂極了。我實在……實在受不了表姐那悽痛悲傷的哀求,我想……可我……我終於……唉……” 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漸漸低得無法聽清,終於最後無法可聞了。
燕三當然明白凌秋波沒說完的話的意思,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過去的事既然已經遠去,可爲何又要來纏繞到他身?燕三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可要想弄清當時的情景,唯有去問如夢,可惜如夢已去。
“小姐——”杜海似要說什麼,可剛一開口又把到嘴的話給嚥了下去。凌秋波接著低語道:“我不敢再和表姐在一起了,我怕表姐再逼我答應什麼,我怕表姐那期待你歸來的眼神,怕看著表姐從我身邊離開這個世間。我告訴表姐去找你回來,不等表姐迴應就衝出了房間。”
杜海道:“老爺不放心小姐一個人去,就讓我陪著小姐急急趕往龍門,可惜與三少爺錯過了路,只在奉先寺大盧舍那像龕前尋到了血跡,小姐看到地上斷劍,急得幾乎都要暈厥過去了。”
凌秋波擡起頭來,淚眼深情地望著燕三,道:“表姐剛出了事,如果三哥再——我們順著血跡尋找,一直尋回客棧。可惜又遲了,表姐已亡故,三哥也已帶著表姐的遺體遠去。你走了,我們最終又錯過了見面的機會。”凌秋波悽然一嘆,她是在爲表姐的亡故傷心,還是在爲與燕三錯過相會而惋惜?
杜海又是一嘆,道:“爲了尋找三少爺的下落和查訪謀害表小姐的兇手天宇十三劍餘孽,這幾年來,老爺不知託了多少朋友,小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受了多少苦楚,小姐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天涯海角,真是蒼天有眼,今天小姐終於得與三少相會,我這把老骨頭再也不用去窮扎騰,再受那跋山涉水之苦了。”
凌秋波對視燕三一眼,悠悠一嘆,取出一卷薄絹,握在卷在手,癡癡入神,似有無數心思,無處傾訴。凌秋波凝視絹卷,沉默良久,又是一聲輕喟,將絹卷遞到燕三面前,默默無語。燕三接過手來,展開絹卷,卷內圖現,卻是一幅《少年遊》。
洛陽三月,踏翠效外,青草綠葉,春光無限……白馬低飲水,影入溪澗,小橋流水,靜逸悠遠……少年橋頭,懸劍卓立,遙望春華,英姿颯然……燕三凝視著畫中那懸劍少年的英姿,那豈不正是少年燕三少的風采嗎?
燕三少,一個傳奇的人物。遊俠天下,劍嘯九天,洛陽風流,盡集其身。洛陽少女,誰不爲三少傾到,誰不爲三少癡迷?昔日洛陽,多少少女,珍藏著這樣的絹圖?
爲何凌秋波也藏有此圖,難道她也沉醉這份絹圖中,難道她真得不忘她所言的如夢的那句話?燕三一嘆,道:“昨日已去,三少已去,此物何用,徒傷人意。”他忽而雙手一揉,簿絹化爲無數碎片,如蝶翅飛起,灑向亭外。
“三哥——”凌秋波一聲驚呼,待要去奪,絹圖已碎,癡望手中,只撈回幾塊碎片。秋風又起,掌中碎片,終究隨風而去,零落在地。凌秋波滿目淚水,道“三哥,爲了尋你,這份絹圖伴我走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可你卻……”三少就在眼前,可絹圖卻去。她是尋到了,還是失去了?心中幽怨,誰可相訴?
燕三道:“你不必來找我的。” 目光深沉,遙不可測,心中所想,無人可知。凌秋波取出手絹,擦去眼中淚水,道:“表姐遺願,秋波怎可不遵照?只是誰會想到昔日三少會成今日模樣,三哥,你如此這般,又是何苦呢,又如何讓表姐在天英靈得到心安呢?”
燕三臉上卻浮出淡淡笑容,道:“昔日三少,早已隨如夢而去,如今在你面前只是一個自得其樂、喜愛僻居尋常百常,這裡沒有如夢的遺願,我更不是你所找的人,你還是快回江南吧,江南多才俊,在那裡一定能找到你的如意郎君。”
凌秋波眼中又流出了淚水,道:“三哥,難道你真得不顧表姐的遺願,要這樣一輩子消沉嗎?難道你不念及與表姐夫妻情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讓她去了,不會她報仇了嗎?”
燕三想起了如夢,誰會了解他心中的哀痛?可江湖中爲什麼要充滿那麼多的殺戮,充滿那麼多的血腥呢?如果人世間充滿著寬恕與仁愛,那麼又會成爲什麼樣的呢?燕三心中沒有仇殺、沒有仇恨,只有對往事的傷逝與悲傷,只有對如夢的不盡追憶和無窮的思念。
燕三的目光落向了遠方,靜靜地道:“江湖恩仇,何時是了?如夢已去,殺盡天宇十三劍,又有何用?何況他們現在都是僅留殘生的無用老人了,再去追殺這些行將就木不能作惡的老人,又有什麼意義?他們種下的罪惡會去懲罰他們,讓他們生活在官府捉拿的逃亡中,讓他們生活仇人追殺的恐懼中。老天自會懲罰他們,老天會拷打他們的靈魂,老天會收回他們的生命。” 凌秋波怔怔地看著燕三,道:“可是表姐——”她實在不明白眼前的這個人。
燕三立起身來,道:“人生聚散,生老病死,都是免不了的事,我也該走了。不必爲我憂慮,不論天涯海角,自有如夢在我心中相伴。代我向舅父問安,或有一日我會去江南去看望他老人家。”
凌秋波聞言大驚,顧不得羞怯,抓住燕三手腕,流淚道:“三哥,我尋了你三年,你就這麼走了嗎?”燕三望著淚流滿面的凌秋波,忽而道:“王府失劫,靖安難安,此事爲何?薛神醫不愧爲醫界聖手,不僅醫術天下無雙,所配迷藥,更是天下無雙。”凌秋波聞言一怔,鬆開手來,悠悠一嘆,道:“三哥是對秋波多有疑慮嗎?”燕三輕嘆道:“此處多愁傷,還是回江南吧。”
凌秋波悽聲道:“秋波既來,三哥怎可棄之而去。長安之事,請杜伯詳告三哥吧。”杜海清了清喉嚨,道:“我與小姐尋了三年,終不見三少爺身影,直至上個月月初,來到長安,小姐突然說看見了你,我問在那兒,小姐說就是剛剛施過的那輛馬車車伕,我不敢相信,疑爲小姐看錯了,可小姐卻說不會錯,一定是你,我們便悄悄跟在車後,直到查清你住在那小巷木屋,才悄悄離去。”
凌秋波無限幽怨,接口道:“知蘭小築,三哥忘了秋波,可秋波卻一直記得三哥。雖然這幾年來三哥改變了很多,可你相信嗎,那天我一眼就認出了你那身影。可我太意外了,真想不到表姐的離去對你影響這麼大,真想不到你變得這麼消沉、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本想衝上去喊住你,可我只衝了幾步猶豫了,怕你不認我,怕你見了我後悄悄而去,我已尋了三年,不想再無休無止地尋下去了。”
杜海接著嘆道:“三少爺這幾年變化太大了,小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可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我對小姐說,來到長安,只有找武候與金百萬幫忙,當年候爺西征,老爺屢屢捐資,金百萬是老爺生意場上的多年朋友,私交甚篤,有他二人相助,定可想到解決辦法。小姐思索再三,只得求助二人。候爺古道熱腸,得知三少之事,立即派人暗中打探。又得知三少舊疾未愈,小姐心急如焚,命我趕往江南請來薛神醫。可俗話說,疾病易治,心病難醫,小姐不知如何打開三少心結。金百萬不遺餘力,出謀劃策,巧設連環。由薛神醫配下迷藥,買通酒店老闆,放入酒中,迷醉你後,我們將木屋佈置一番,讓你夢迴三少時代,再由金百萬上門贈金,薛神醫入門治病,並請候爺親自出馬送劍,期盼三少重振雄風,可誰知功虧一簣,最後還是弄巧成拙。”
燕三無法釋去心中疑慮,道:“王府劫案,棺中奇變,作何解釋?”凌秋波避開燕三目光,悠悠嘆道:“表姐叫秋波伺候三哥,表姐已隨棺而去,秋波唯有隨棺而來,方可完成表姐心願。”燕三聽出秋波悽苦,默然轉臉。
杜海解釋道:“常傑恰逢其會,他本是劍道中人,一直期盼與三少在劍術一較上下,又因昔日曾受候爺大恩,正好成爲巧計一環。誰知恰逢王府失劫,那幫狗奴才有眼無珠,將金百萬備的珠寶當成了贓物,也累及了三少爺。幸好候爺隨時注意這邊情況,及時應變,派人接應,方纔了了此事。”
燕三總覺此事總有牽強之處,一定另有蹊蹺,又追問道:“此事與風心盟有何關係?”杜海笑道:“這不過是候爺故佈疑陣,迷惑那姜老兒罷了。”燕三仍覺此事不會如此簡單,可一時之間又無法想通其中關竅,沉思半晌,道:“秋波,你隨杜老伯先回江南吧,重陽將至,待我去龍門祭過如夢,便去江南看望舅父,所有之事到時再說吧。”凌秋波擡首,淚流滿面道:“三哥可以帶秋波一起去拜祭表姐嗎?”燕三一陣沉默,終於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遠處馬蹄聲起,杜海笑道:“小兒來的及時,我們正好趕路。”燕三望去,一騎飛馳而來,後跟三匹快馬,轉瞬來到山下坡前。那馬上騎手正是長安街頭攔棺青年杜天鳴。他翻身下馬,拴好馬匹,疾奔上亭來,分別見禮。凌秋波介紹道:“這是杜伯愛子杜天鳴。”
杜天鳴手中還捧著個藍色長囊與一個小巧精盒,託到燕三面前,道:“天鳴奉大小姐之命,已將印劍取來,請三少爺查收。”燕三一看,便知是候爺所贈寶劍與金百萬所贈玉印。杜海道:“這劍小姐用凌家七件珍寶從鑄劍第一高手歐陽冶那裡換來。老爺與金百萬經濟多有往來,三少爺用印支錢,老爺自會按量補上。”燕三不再多語,收下印劍。凌秋波望在眼中,臉上頓起笑容。
杜海又問天鳴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杜天鳴答道:“一切都辦好了,等辭過大小姐,我便立即起程,趕回江南,向老爺報這喜訊。”凌秋波接口道:“有勞天鳴大哥了,請你回去告訴我爹,我與三哥重陽祭過表姐之後,最遲十月中旬便會趕回去。”杜天鳴領命。杜海又道:“我們上馬再談吧。”四人出亭下山
來到山下坡前,杜氏父子分別爲燕、凌二人牽來馬匹。杜天鳴爲凌秋波備的是匹白玉良馬,凌秋波腳點馬蹬,起身上馬,正待落座,忽而一道寒風,卻是一劍襲來。凌秋波大驚,如果坐實,半個臀部豈不全被砍去?凌秋波一聲驚呼,玉腿繃緊,纖腰晃動,騰身上翻,匆忙應變。
杜氏父子正待上馬,忽見燕三突下殺手,驟然出劍,不由驚得臉色俱變。杜天鳴倉促出劍,杜海出掌急襲燕三後心。燕三身影幻動,劍至馬鞍,猛然下擊,劍沉如山,白馬負痛,長嘶前奔。凌秋波突然臨空脫力,身體下墜,撞向燕三劍尖。燕三面色不驚,長劍回掠,化解杜氏父子進招。
凌秋波恰好從天而降,跌入燕三懷中。杜氏父子攻勢又至,燕三無奈,只好左手託向凌秋波腰間,接住凌秋波。凌秋波驚慌失措,雙手亂動,恰好勾住燕三脖子。燕三隻覺溫玉在懷,吐氣如蘭,心中一嘆,震飛杜天鳴鋼劍,逼退杜海,身影暴退,長劍歸鞘。
杜氏父子見燕三又突然撤劍,更是不解,再瞧凌秋波依在燕三懷中,狀甚親暱,不由呆住。杜海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燕三放下凌秋波,不待凌秋波任何反應,飛身竄出,直追白馬,勒住繮繩,止住奔馬,牽了回來。
凌秋波頷首低眉,似羞於剛纔失態,不敢與燕三對視。燕三連劍帶鞘,空中一閃,挑去鞍上軟墊。馬鞍迎著朝陽,上面泛起點點金光。杜海一瞧那金光,不由吃驚道:“唐門虛彌針?”中了唐門暗器,如非唐門獨家解藥,必死無疑,杜海怒責道:“天鳴,你太粗心了!”
杜天鳴連連請罪,各人又分別檢查各自坐騎,燕三、杜海分別從馬鞍中搜出唐門虛彌針,唯有杜天鳴騎來的那匹馬沒有異樣。杜天鳴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燕三想不到剛出長安,便遇蜀中唐門,道:“唐門爲何要暗算我們?”凌秋波與杜氏父子均是一臉茫然。燕三不由一嘆,江湖多爭鬥,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江湖旋渦中。
燕三正在嘆息,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嗡嗡聲,擡頭望去,只見南方一片黑雲,暗道:“不好!”凌秋波望著那漸近的黑去問道:“那是什麼?”杜海一望,頓時失色,叫道:“這是苗疆殺人蜂,我們趕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