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狂歡,紅帛突起變顧,衆丐譁然,紛紛猜測。燕三瞧見嶽九仞面上涌笑,知道其中必有新鮮花樣。果然嶽九仞目光轉來,道:“今天這般大好日子,衆人都有了表演,老叫花子也來動動手,讓大家樂一樂。”他站了起來,口中大呼:“變!變!變!”右手一揮,那四壯漢騰身飛起,又拾起紅帛四角,將紅帛盡展,鋪在地上。
衆人目光聚向紅帛,要看那兩個胖丐到底摔成了什麼模樣。可衆人望去,頓個個面顯驚訝。紅帛依然如故,可帛內兩個胖丐卻不知去向,反而多了一個大水缸。水缸霧氣蒸騰,瞧不見裡面藏有何物。
“哈哈——”一陣朗笑,東西丐羣中各走出一人,一黑一白,各抱一大壇酒,正是剛纔摔跤的二個胖丐。藍晶靈望著那兩胖丐的滑稽模樣,忍不住掩口,向燕三道:“嶽伯伯這大變活人先聲奪人,大哥哥可要仔細瞧瞧我們這丐幫魔道高手怎麼大變魔術。”
這時兩個胖丐分別走到一堆篝火旁,將懷中那壇酒潑入火中,頓時篝火更烈。兩胖不語,向衆人一禮,穿起衣衫,退回羣丐之中。衆丐瞧瞧兩丐,又瞧瞧那帛中水缸,都有幾分莫明其妙。
嶽九仞目光掃過衆丐,衆懷中取出一個五寸長的竹笛,吹起曲來。那曲調特色,笛聲異常尖銳,有幾分刺耳。笛聲一起,那紅帛中心的大水缺頓起變化。缸中濃霧變淡,忽而從內噴出一股水來,宛如蓮花,飄散在缸頂五尺,又紛紛落入缸中,沒有絲毫濺出缸外。
那水一陣飄灑之後,缸內又涌出一股青煙。隨著那青煙升起,水缸內紅光閃動,金輝耀眼,探出一個金魚頭來。魚頭遊缸一週,似四處窺探缸外景色。猛然金魚一個翻身,從水缸中竄了出來。
那金魚長有三尺,金鱗閃動,在空中游動,忽側飛,忽直竄,忽斜跳,似伴著那竹笛的曲調而舞。金魚口時張時閉,吞吐五彩水泡。彩泡空中飄動,在整個紅帛上變幻成五彩繽紛的奇景。
嶽九仞笛聲猛然變得更加尖細,水缸中忽而傳出一陣兒啼,青煙變黑,薄霧變濃,金魚在煙霧中蒼惶跳動,驚恐異常,衆丐正覺奇怪,忽而黑煙深處閃出一道紅線,一條又細又長的腥紅長舌忽然從水缸內閃出。長舌一閃,捲住那跳動的金魚,頓時水缸裡顯出個巨蟒頭。巨蟒張口一吞,便將金魚吞入腹中。
巨蟒兩隻拳頭大的怪眼在煙霧中放出明珠般的光芒,它忽而從缸內飛出,如飛龍在空,張牙舞爪,似欲沖天而去,又似要擇人而噬。羣丐雖然膽大,但見巨蟒那兇猛模樣,許多人都發出驚呼來。
巨蟒騰空數丈,突然黑煙盡去。巨蟒失去憑藉,跌將下來,纏在缸口,在缸口上盤成一座小山,蟒頭高仰,長舌吞吐。白霧繚繞,真不知這惡物是真是幻。忽而嶽九仞口中竹笛一頓一響,如同焦雷,攝人心魄,那缸內突然炸出一團刺目金光,讓人無法逼視,只聽一聲淒厲嬰泣,金光頓去,巨蟒不見。
嶽九仞笛聲頓停,含笑四顧,青煙白霧,漸漸散去。嶽九仞回首,朗聲道:“爲三少添酒。”那護帛四丐擡起紅帛中的那隻巨缸,繞羣丐一週,擡到燕三面前。燕三遠遠就嗅到酒香撲鼻,一瞧缸內,哪裡有什麼蟒蛇煙火,只有一缸色澤醇正的老酒。
嶽九仞幻術果然神奇無比,衆丐鬨然叫絕。嶽九仞從缸內舀起一碗酒來,喝入口中,快意大笑道:“酒香溢十里,羣丐鬧墳崗!明日潼關必將傳遍中秋節亂墳崗鬧鬼,鬼火沖天。”藍晶靈接口道:“只怕從此之後,大白天也很少有人穿過這兒了。”
燕三觀度今宵,見篝火將熄,羣丐漸醉,起身拜別。嶽九仞、藍晶靈相送。燕三問道:“靈兒,你去哪兒?”藍晶靈眼波閃動,笑道:“我要去看望義父,大哥哥,我會去找你的。”燕三望她月下影嬌,目光依依,輕嘆一聲,轉身而去。
星星閃爍,明月依舊。燕三夜行,霜葉秋風,一股秋意,寒上心頭。□□樂,笑飲美酒,暫時驅散了心中的煩惱與憂愁,可歡樂之後呢,是對歡樂的追憶還是對歡樂的遐想?
燕三對月輕嘆,月下的往事太多太多!月下的溫柔,月下的思念,月下的惆悵,月下的悽迷……他驅散不了腦海深處的月下舊夢。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那是他想起了如夢,想起了那如幻的快樂時光!他的眼神中涌出了痛苦,那是想到三年前的訣別,想起了那肝腸寸斷的悲傷時刻。
一片、兩片、三片……落葉無數,月華寒秋!燕三凝視那月下秋風中飄飛的落葉,落葉落到他腳下,他看到了月下的孤影,是那麼的清瘦。燕三不由喟然一嘆,往事成空,人生如夢,一杯還酹江月?可惜獨行效外,手中無酒。
燕三回到了客棧,夜近四更,臥室有光,誰在屋內?燕三推門而入,屋內已被收拾乾淨,凌秋波獨倚窗邊,凝視冷月。她看到燕三歸來,回過首來,雙目含情,略含幽怨,道:“三哥,回來了。”燕三望著月下久候的凌秋波,歉然道:“我去參加了丐幫的一個聚會。”
凌秋波切好月餅,捧到燕三面前,道:“三哥,嚐嚐味道怎麼樣。”燕三拾塊入口,方纔想起肚中已吃得太飽了,只吃了兩口,再也咽不下去。凌秋波瞧在眼中,幽幽一嘆,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三哥,明天再吃也是一樣的。”拿走了月餅,癡疾望向了窗外,她等了一夜,等著了他,可又等來了什麼?
燕三望著凌秋波的側影,他明白她此時的心情,他明白現在唯有溫馨的柔情才能化去她心中的幽怨。他走到凌秋波背後,輕摟住她的香肩,在她耳邊輕語道:“秋波,明月當空,我們一起賞月,好嗎?”
凌秋波微微後仰,將軀體靠到燕三懷中,那凝視著圓月的明眸也漸漸露出了柔光。她呢喃道:“很小的時候,聽老人們說,月上有嫦娥,月上有吳剛,月上有丹桂,月上有玉兔,三哥,月上真得會有廣寒宮嗎?”燕三遙望明月,道:“應該有的。”凌秋波道:“爲什麼呢?”燕三笑道:“如果沒有嫦娥,沒有玉兔,又怎會有月老呢?”
千里姻緣一線牽,月老的一根紅線,拴住了多少對男女的心?如果沒有月老,人世間還會有那麼多美麗動人的故事呢?凌秋波想著那許許多多關於月老的傳說,臉上變得更加的明麗。燕三低首凝視懷中的佳人,明月下凌秋波一身素白的百褶羅裙,泛著淡淡的清輝,更顯得素雅動人。
燕三道:“秋波,那幾件不合適的衣服呢?”凌秋波想到早晨那番情景,不由嬌嗔道:“三哥喜歡我那副怪模樣嗎?”燕三想起凌秋波穿上那些衣服的模樣,也忍不住臉浮笑容。燕三強斂住笑容,道:“秋波,這幾天你受傷,多虧秋月服侍你,她的三姐妹也時常來看你,我們要走了,那幾件衣服,就送給她們姐妹吧。”
秋波想到秋月那高挑的個子,秋月大姐秋姑那肥胖的身軀,二姐秋花那窄肩蜂腰,小妹秋水那瘦弱嬌小的身材,這才明白那幾件衣服爲何不適合自己,原來燕三是爲她們買的。
凌秋波輕笑道:“三哥很會挑衣服啊——她們的尺寸你也是親手量的嗎,要不要一併收了她們啊?”燕三明白凌秋波話中戲謔含義,盯著她笑道:“這就要看三少奶奶同不同意了。”
凌秋波頓時春面含羞,低下頭去,。燕三輕抱住凌秋波纖細的腰,凌秋波越加嬌軟地癱在燕三懷中。此時的月光也變得更加柔和,似乎綻開了月老那慈祥的笑臉,祝天下有情人都能相依相偎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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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龍門山下,清輝孤墳。燕三獨立寒秋,靜聽伊水。伊水靜流,逝水東去,黃土衰草,荒涼悽迷。冥錢成灰,隨風而去,故人何在?燕三扶摸著那矗立的青碑。青碑無字,所有的墓誌銘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裡。
“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支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燕三低吟著,滿目蒼痍。畢竟逝去的太多,能夠忘卻的太少。他扶摸著那圓潤光滑的石碑,似乎又觸摸到了如夢那溫暖如玉的軀體。
“如夢——”燕三呢喃著,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夢境,又去追逐那片花影。如煙舊夢,他的思索不知漂流到了何處,飄落到那根月下枝影,可他再也追不回那逝去的歲月。他的目光落向瞭如夢的墓碑,那無字的青碑,在他的反覆觸摸之下,不現一絲灰塵,泛著淡淡的青輝。
鮮花早已在秋風中凋零,燕三拾起了墓前的一片楓葉,那葉上的鮮紅,是燃燒的火,還是凝結的血?如夢再也不能陪他江南採蓮子,如夢再也不能伴他燕園賞牡丹,如夢再也不能陪他香山拾紅葉……
燕三回首,凝視著盧舍那,盧舍那靜視無語,恬靜的笑容依舊,不知風霜歲月。如夢的笑容呢?唯有追憶!燕三對月無言,悠然長嘆。紅顏化塵土,紅葉又飄落,他失神地凝視那跌落在地的楓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燕三不願面對枯草,他不願面對黃土,如夢不會化作黃土,不會離他而去!他的眼中幻出瞭如夢的身影,她現在不正嘴角含笑地凝視著他嗎?燕三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盧舍那,豈不就是如夢的化身嗎?
燕三面對著盧舍那,睜開了眼睛。他要聆聽著她那無聲的訴說,他感受到了如夢跳動的脈搏。他口中默唸著,他要向她訴說,訴說他的思念,訴說他的離愁……訴說著他的一切!
“三哥,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天三夜了。”凌秋波道。她一直悄然立在燕三身邊,靜靜地陪伴著他。燕三聽到了凌秋波的聲音,隨口應道:“這麼久了嗎?”仍出神地凝視著盧舍那靜諡的笑容。
凌秋波道:“三哥,你要等到明天天明嗎?”燕三擡首,道:“月又快圓了,我不該陪著如夢度個月圓之夜嗎?至少我要留在這兒,陪如夢七天七夜。”凌秋波望著燕三月下悽容,低聲道:“表姐地下有知,見到三哥這麼折磨自己,也不會心安的。”
燕三輕嘆,他瞧見了凝結在凌秋波柔發上的白霜,無限感激地望了凌秋波一眼,默唸道:“如夢,我一定會遵照你的遺願,善待秋波的。”有了秋波的相伴,他不再面對月下的孤影……星光,流水,無言的靜對,大地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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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墳斷腸,夕陽殘照。燕三癡立在孤墳前,目光投得很遠很遠,直到天邊的白雲紅霞。白雲悠悠,紅霞燦爛,他的心呢?燕三喟然長嘆,拾起無數楓葉,堆在如夢墳前。晚風又起,紅葉滿天。
“三哥——”凌秋波低聲道。他靠在燕三身邊,將臉埋在他中,淚水溢滿了眼眶。她不忍看秋風的蕭殺,她不忍看夕照的蒼涼,她不忍看霜葉的飄零,她不忍看衰草的枯亡……她更不忍看如夢的孤墳。
燕三低下了首,欲言又止,終究輕摟凌秋波的香肩,凝視那孤立無字的青碑,目光又變得異常悽迷。秋波就靠在他胸前,可他能夠忘卻長眠於此的如夢嗎,能夠忘卻與如夢相伴的日日夜夜嗎?如夢早已刻在他心中,如夢的心早已與他的心熔合一體!
燕三拾起了落在青碑上的一片紅葉,小心地珍藏起來,道:“我們走吧。”投目孤墓最後一眼,終於狠心跨步而走。凌秋波悄然跟在燕三身後,問道:“三哥,我們現在去哪兒?”燕三的目光投向了遠方,道:“去江南!”
煙雨江南,江南如畫!燕三又憶起了那次江南之行,他要追憶如夢芳蹤留下的足跡,他要重溫一下江南的如煙舊夢。凌秋波的眼中露出了笑容,江南是她的家鄉,回家的感覺總是很好,何況燕三還對她作了承諾。凌秋的腳步輕捷起來,兩人踏上了通往遠方的古道。
古道塵起,兩騎飛奔而來。飛騎漸近,凌秋波望去,突然臉色發白,止步顫立。她看清了來人,來得二騎卻駝著三人,俱是縞素。其中左面一騎上是位年約三旬的國字臉大漢,右邊馬上坐的卻是起程南歸的杜天鳴,他懷中抱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年。
那大漢腰扎鋼刀,左臂新斷,隱滲血水,孝衣上更是血跡斑斑。而杜天鳴滿臉倦容,他懷中少年也是精神萎頓,一臉悽容。兩騎行止燕三面前突止,那大漢飛身下馬,撲上前來,跪到在地,悽聲道:“大小姐——”
杜天鳴抱著懷中少年下馬。那少年一見凌秋波,眼中突現光采,喊道:“姐姐——”從杜天鳴懷中跳出,撲入凌秋波懷中,悲聲大哭起來。杜天鳴也拜到在地,眼中含淚。
“小弟!”凌秋波見那少年一身孝服,驚疑不定,緊摟住那少年,身體也不由顫抖起來。燕三見凌家事出非常,問道:“杜兄,怎麼回事?”杜天鳴擡頭望向凌秋波,遲疑不敢語,那大漢卻搶先泣道:“大小姐,小人無能,不能護得周全,老爺、夫人都遇難了。”
“什麼?”凌秋波聞言,如五雷轟頂,嬌軀發顫,搖搖欲墜。燕三想不到凌家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心中悲傷,深恐凌秋波承受不住,忙將她攬入懷中。凌秋波一聲驚叫:“爹,娘——”靠在燕三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燕三望著悲痛中的凌秋波姐妹,看著那大漢的斷臂處血衣,又是一場江湖殺戮,又是一場江湖血仇!江湖多少悲傷,多少仇恨,多少血淚?燕三悲聲一嘆,黯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