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杯ju花茶端了上來，福臨顯然渴壞了，咕咚咕咚地一陣牛飲，很快喝了個底朝天，這才滿意地放下杯子，蘇茉兒趕緊用帕子幫小皇帝擦拭著嘴角的水漬。
大玉兒看到東青雖然眼中露出了一絲渴望的目光，而且嘴脣已經(jīng)有些乾裂，顯然也正是口乾舌燥，這一次她故意沒有主動問東青要不要喝水，而是等待著這孩子究竟如何反應(yīng)。然而，令大玉兒失望的是，由始至終，東青都一聲不吭，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旁邊站著。
這一切自然也落在哲哲眼裡，她不由心生感慨：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這般懂事聽話，謹慎地遵守著規(guī)矩，不知道究竟是性格本來就屬於那種老實寬厚的，還是故意藏拙？不過哲哲更願意認爲東青是個好脾氣的聽話孩子，而根本不敢相信他一個六歲稚童能夠有大人一樣的心機。
“你也渴了吧？不要怕，那些個規(guī)矩都是約束下人們的，你不必在意。你阿瑪和額娘都不在身邊，你就和我們多親近些吧，畢竟我們都是親戚，疼愛你就跟疼愛自己的孩子一樣，你說對不對啊？”哲哲微笑著問道，同時示意她的侍女琪兒將茶壺裡剩餘的茶水又斟了一滿杯，送到東青的小手裡。
東青這一次倒是沒有拒絕推脫，而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捧在手裡。儘管他很渴，然而卻沒有急著喝，“我阿瑪跟我說過，他小時候每一次到先皇的宅第裡玩耍時，太后都對他很好；後來他在宮裡住過一段日子，太后對他的照料也跟照顧自己的兒子一樣，所以阿瑪他常常念起太后的好處來。他說，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太后的，只有忠心爲皇上辦事，讓咱大清的基業(yè)越來越大……”說到這裡他自己也懵懂起來，“什麼叫‘基業(yè)’啊？我當時雖然沒聽懂，卻也沒敢問。”
哲哲聽得有趣，而且聽到多爾袞對兒子也念叨過自己當年的恩德來，心裡非常受用。聽到東青如此發(fā)問，她也能夠理解：這孩子雖然說話有板有眼的，可終究還是個幼童，這些個稍微複雜點的詞彙他怎麼可能明白？
於是哲哲和藹地解釋道：“這‘基業(yè)’嗎，說簡單點，打個比方，就好比你家裡的房子和田地，庫房裡有多少金銀財寶，這就是家裡的產(chǎn)業(yè)，也叫‘家業(yè)’；這基業(yè)呢，就是指咱們整個國家的產(chǎn)業(yè)，當然是越大越好。”
“啊，我明白了，”東青似乎還在琢磨著，福臨已經(jīng)搶先說道：“那十四叔的意思是不是說，要讓咱們國庫裡的銀子越來越多，咱們住的房子也越來越大呢？”
大玉兒點了點頭，滿意地看著兒子，撫mo著他的小腦袋說道：“是啊，等你將來長大了，你十四叔就會把你們愛新覺羅家的這麼一大份產(chǎn)業(yè)交給你，你要勤奮讀書，多多掌握治國的本領(lǐng)，將來好當一位人人稱頌的好皇帝啊！”
福臨“哦”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仍然沒有理解透徹，卻沒有再次發(fā)問。
大玉兒又轉(zhuǎn)頭向東青問道：“你呢，你將來想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東青歪著腦袋思索了一陣，忽然眼睛裡滿是希冀的神色，大家還以爲他醞釀出了什麼雄心壯志來了，所以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誰知道他脫口而出一句就是，“我要做一個天底下最有錢的人，就像春秋時的陶朱公一樣，銀子多得怎麼也花不完！”
幾個女人頓時愕然，幾乎張大了嘴巴，本以爲他會說將來要做將帥之材，或者一代賢王，想不到他居然要做一個富家翁！
“你怎麼會這樣想？等咱們進了關(guān)之後，財富可以多得堆成山，你阿瑪是攝政王，還會缺銀子嗎？他的財產(chǎn)也就是你的，又何必你自己去賺呢？”大玉兒也覺得這孩子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於是禁不住問道。
只見東青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我阿瑪在考校我功課的時候曾經(jīng)對我說，‘咱們自己住的房子小一點也沒有關(guān)係，只要天下人都有房子住就好了。’前幾天師傅教了我一首唐詩，裡面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足矣！’，我覺得這人好傻啊，別人住得好不好關(guān)他什麼事兒，要是他自己凍死了就連詩人都當不成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大大的傻瓜？”
幾個女人剛剛要被東青這段童言無忌逗得禁不住莞爾，正準備用帕子掩著嘴笑時，他又緊跟著來了一句，“不過他這麼凍死了也好，誰叫他那麼傻呢？更好的是，還可以少寫一些詩句出來，這樣我們學(xué)習起來不也好輕鬆省力一點，少記點東西嗎？”
“哈哈哈……”大家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很多時候孩子的話的確可以出乎大人的意料，仔細一聽卻又不無道理，哪怕只是些歪理。
“所以說啊，我就琢磨著，自己在騎射方面都苯得可以，根本沒法子與那些兄弟侄子們相比，要想做一個大元帥大將軍是不可能的了。那怎麼辦呢？還是多弄點銀子，把自己住的房子修得寬敞些，也是一個人人羨慕的有錢人，這不挺好的嗎？”
東青這話說得認真，而且非常實際，然而聽一個稚嫩的童音說這樣的內(nèi)容時，聽者只能是忍俊不禁，個個笑得樂不可支。
笑過之後，大玉兒忽然覺得心頭似乎輕鬆了一點，看起來自己是多慮了。大概是由於對李熙貞的成見太深，所以才經(jīng)常疑神疑鬼，懷疑這孩子也會學(xué)得跟母親一樣虛僞狡詐，將來長大必然是影響福臨皇位的心腹大患，所以她一時之間竟然動了殺機！
然而大玉兒正在思考著究竟如何下手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絕無後患時，聽到東青的這番回答，她總算稍稍寬鬆了一下心底的警惕：看來這孩子雖然聰明伶俐，對答起來頭頭是道，然而卻也只是小聰明，而且胸無大志，耽於安樂，這樣的人只要給他充足的財富就可以滿足了，根本談不上什麼政治野心。連福臨都知道自己是皇帝，要所有人都服從他的命令呢，看來這東青就算是將來想跟福臨鬥，也絕對不是對手。
四月三十日下午，李自成大軍剛剛撤退之後，餘燼未冷的燕京。正當百姓們還在四處潑水滅火時，忽然滿城哄傳吳平西伯的關(guān)寧兵已經(jīng)來到燕京城外，並說吳三桂有牌諭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陽門接駕。實際上誰也沒看到牌諭，但是以訛傳訛，好像千真萬確是吳三桂護送太子返京，從此要恢復(fù)大明江山了。
城中的百姓士紳們本來對於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戀，加上李自成進燕京之後的許多措施使他們大爲不滿，如今一旦聽說太子將要返回京來繼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極而悲，不覺哭了起來。大家紛紛地趕製白色頭巾，準備好正式爲先帝后戴孝。此外，這兩天來京城一片混亂，許多有錢人家一天到晚驚驚惶惶，生怕混亂繼續(xù)下會殃及池魚，所以也非常希望吳三桂來恢復(fù)秩序。總之，人們是懷著各種不同的心情，迎接吳三桂護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時，大家仍以爲吳三桂是向滿洲借兵復(fù)國，報君父之仇，並且哄傳太子在關(guān)寧軍中，明日將擁護太子登基。有人知道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投降滿洲的事，但不敢亂說，半信半疑，他們總覺得吳三桂不是真降，只是向滿洲人借兵。吳三桂擁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滿洲是假的。
然而此時，距離望眼欲穿的京師只有五六里路時，正急匆匆地準備率軍進入城內(nèi)的吳三桂卻接到了多爾袞寫給他的一封信函，只見信中說道：
“賴貴我兩軍神威，闖賊望風披靡。而闖賊以新敗之軍，倉皇西竄，大勢已去。王應(yīng)趁勢追擊，以雷霆之擊，擒僞酋而安天下，上以慰天下百姓，下可雪滅門之恥！京師善後，本王暫爲代理，未敢煩勞平西王。已命武英郡王阿濟格，協(xié)平西王共同剿賊。本王暫居京師，靜候佳音。待凱旋之時，定上奏天子，褒獎王之忠勇，鹹使天下人景仰。”
吳三桂頓時怒不可遏，顯然這多爾袞生怕他已經(jīng)獲得了太子或者永王定王，會搶在清軍到來之前擁戴太子登基，恢復(fù)大明，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雖然多爾袞日日夜夜夢想奪取燕京，然而當燕京唾手可得時，他卻寧可虛城以待，卻不讓自己奪取。照理說，多爾袞已知道流寇棄城西撤，城內(nèi)情況如何？是否有可能被他人佔領(lǐng)？在這種未卜吉兇的情況下，理應(yīng)讓自己率部先入城，探虛實，肅清流寇餘部，爲後續(xù)的清軍廓清進城的道路。
然而現(xiàn)在這封書信無疑等於給在興奮頭上的吳三桂潑了一盆冷水，他捏著書信，擡頭對一身征塵的阿濟格說道：“不知攝政王來京需要幾日？這期間燕京城內(nèi)的狀況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清楚，如果任憑放著一座空城在那裡，恐怕終究不太妥當。”
阿濟格回答道：“我來時他已經(jīng)過永平了，算起來應(yīng)該不出三日就可以抵達，所以你不用再多操這份兒心了，眼下軍情緊急，兵貴神速，咱們追剿流寇要緊，就不要再耽擱了吧？否則攝政王問起罪來，咱們誰都擔當不起！”
他這話說得沒有給吳三桂留一點餘地，所以一時間吳三桂也反駁不得。見吳三桂仍然在猶豫，阿濟格故意揶揄著問道：“平西王如此躊躇，莫非是在惦記那個留在燕京的小妾陳圓圓？”
“你？！”吳三桂心頭更加鬱怒，卻礙於阿濟格的身份所以不便衝他發(fā)火，於是只得黯然地搖搖頭，“我沒有那個意思，女人只不過是一種財產(chǎn)罷了，丟了還可以再找回來，用不著過分在意。”
阿濟格當然看出了吳三桂的言不由衷，他爽朗地笑著：“呵呵，你就不要不承認了。說句實話，如果你那個小妾果然貌若天仙的話，李自成或者劉宗敏怎麼捨得殺了她，或者把她扔在京師？肯定挾持在軍中，一路流亡去了，你要是追趕晚了，恐怕這美人兒就再也找不回來啦！”
吳三桂被觸動了心思：那攝政王妃固然是自己心儀多年，極爲愛慕的女子，然而卻像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摸不著，連想私下底說幾句話的機會都難得，自己再怎麼惦記又能如何？還是陳圓圓是實實在在屬於我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重新找回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他接著又轉(zhuǎn)念一想：只不過……她被掠這麼多天，肯定早已shi身，自己再重新?lián)旎貋恚痛﹦e人的舊鞋，吃別人的剩菜有什麼區(qū)別？恐怕還會被天下人恥笑，自己戴了一張綠油油的頭巾，成了活王八！對於男人的尊嚴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褻du。
在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中，吳三桂只得無奈地跟阿濟格一道追擊李自成去了。很有點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的味道，然而性質(zhì)卻完全不同。
五月初一日，人們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剛剛明，朝陽門大開，官紳士民便紛紛擁出城去，一個個衣冠整齊，在五里外的路旁擺了香案。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寫明大明字樣，這是錦衣衛(wèi)使一再囑咐的，這使歡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個疑問：到底是不是太子回來呢？
終於有了動靜，而且還是不小的動靜。遠處馬蹄聲聲，塵埃飛揚，五顏六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著，燦若雲(yún)霞。大隊人馬滾滾而來，前呼後擁著一輛由四匹白色駿馬拉載的杏黃色馬車。
不知道是誰最先叫了一聲：“是太子，是太子殿下來啦！”不管是大清還是大明的子民，誰都知道這個顏色只有皇帝或者太子纔可以用。
於是毋庸置疑，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淚，嗚咽出聲。但也有人聽見前邊奏的樂聲中有海螺的聲音，覺得不是大明的音樂，心中詫異，偷偷擡起頭來，看見來人的裝束和打的旗幟都不是明朝關(guān)寧兵的裝束和旗幟，不禁在心中驚問：“怪啦，這是怎麼回事兒？平西伯儘管駐在山海關(guān)外，畢竟是大明的將軍啊，怎麼這服色不對？”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來這些新來到的將士和兵丁都颳了臉，剃了頭，有的辮子露在外面。他們忽然在心中驚叫：“哎呀，我的天，這不是咱大明的人！”
儘管衆(zhòng)人驚得不輕，然而一時之間誰也不敢輕易騷動，只得繼續(xù)跪在地上，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著“這不是胡人嗎？怎麼可以進咱們京師的大門？……”
多爾袞坐在車裡，似乎對外面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仍然閉目養(yǎng)神，看不出絲毫的心緒，而旁邊的我已經(jīng)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將車門開啓一道小小的縫隙，觀察著外面的景象和官民們的反應(yīng)是不是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樣。果不其然，我最後只能歎服那些史料的準確性。
一直來到朝陽門，多爾袞終於睜開眼睛，傳令道：“留一千護軍隨我進城就行了，其餘人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進城門。”
這時車門已經(jīng)打開，前面的情形一覽無餘。我和多爾袞都禁不住定睛觀看，只見朝陽門內(nèi)陳列著明朝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
“這皇帝的龍輦好像是三十六人擡的，大清的龍輦也不過是二十八人擡，兩相對比，這……”我話到一半，嚥了回去。
“這些善於拍馬屁的前明官員們可準備得真充分哪，看樣子是準備讓我使用這套天子鑾儀進皇城了。”說到這裡時，多爾袞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