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皇太極再次擡起頭來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被怒火燒了個通紅，恍如被激怒了的百獸之王，說是“怒髮衝冠”一點也不過分，我和一班王公貝勒，后妃宮女，太監(jiān)御醫(yī)們都低著頭不敢正視皇太極的目光，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撞到槍口上，成爲他發(fā)泄怒氣的對象。

皇太極緊緊地攥著拳頭，額頭上的青筋時隱時現(xiàn)，誰知道他居然沒有如我們所料一樣狂怒地咆哮，而是乾巴巴地擠出幾個字：“說，八阿哥是怎麼死的？”

他這話冷冰冰的，大家都知道誰要回答這個問題，吃不準要倒黴地挨他一腳，他本來就身材魁梧壯碩，力道驚人，近來發(fā)福趨勢越來越嚴重，據(jù)保守估計也有三百多斤，這樣重量級的“龍足”往哪個身上一招呼，任誰都吃不消。好在皇太極並沒有針對哪一個人問，於是大家暗暗慶幸，誰都裝聾作啞，抱著“法不責衆(zhòng)”的心態(tài)，只是把頭低得更厲害了。

沉寂了片刻，哲哲看著一干明哲保身的衆(zhòng)人，心知肚明，大家誰都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但是總不能這樣僵下去吧？她是皇后身份，怎麼也和大家一樣緘口不語呢？於是她略一躊躇，還是開了口，謹慎地將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地講述出來。

大家偷窺著皇太極青一陣紅一陣的臉，知道接下來將有何等的雷霆之怒，個個都悄悄地做著思想準備，以免心臟承受不了。好在這個時候終於醒來的海蘭珠變相地給大家解了圍，只見躺在不遠處的海蘭珠悠悠地醒轉(zhuǎn)過來，眼神呆滯，一聲不吭地看著這邊黑壓壓的人羣。

皇太極正背對著她，所以一時沒有看見，她下了牀，一步步緩緩地向搖籃走來，正準備上前攙扶她的宮女們一時也爲她奇怪的神情而怔住了。只見她先是盯著搖籃裡看了看，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將籃子裡已經(jīng)僵硬了的孩子抱了出來，輕輕地拍撫著，一面溫柔地哄著：

“哦……哦……我的小心肝兒啊，你可算是睡著了，你看看，額娘不在你自己不也睡得挺香的嗎？哈哈哈……真是你皇阿瑪?shù)墓詢鹤樱娏四氵@般聽話，不高興纔怪呢！睡吧，睡吧，等睡醒了再吃奶吧，長得高高大大的，去上戰(zhàn)場幫你皇阿瑪殺敵……”

海蘭珠的精神狀況顯然是出了問題，哲哲和大玉兒幾個女人們急忙上前去勸慰舉止異常，眼神呆滯的海蘭珠，“妹妹，把孩子放下吧，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走了，我們知道你很傷心，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會好一些，否則難受不是？”

“愛妃……”皇太極轉(zhuǎn)過身去，盯著抱著孩子不肯撒手的海蘭珠，我們看不到此時皇太極的眼神，但也可以想象得出那裡面的悽然和悲痛，“來，把孩子給我吧，聽話！”此時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哄著小孩子一樣。

可是海蘭珠一點都不理會他丈夫伸出的雙臂，先是用疑惑的眼神愣愣地看了看哲哲，又從大玉兒，娜木鐘，巴特瑪?shù)哪樕弦灰粧哌^，然後聲音清晰地問道：“你們今天怎麼了，好奇怪啊，八阿哥睡得這麼香，明明就躺在我的懷裡，怎麼就一個勁兒地說他已經(jīng)走了呢？逗我開心也不能這個逗法啊？八阿哥怎麼會離開我，自己走了呢？他去哪裡啊，對了，他還小，還不會自己走路呢。”

雖然海蘭珠講話的邏輯沒有錯誤，但是越是這樣越證明她目前已經(jīng)病得不輕，當然，這是精神上的，不知道以後會越來越厲害呢，還是會逐漸好轉(zhuǎn)恢復呢？我情願是後者，實在不忍心看到她這樣瘋癲下去，也許清醒之後的痛苦也要比現(xiàn)在盲目的快樂要好得多。

“宸妃娘娘這是……”皇太極將目光投向低頭跪在一邊的太醫(yī)們，詢問著。

“回皇上的話，娘娘一時過於悲痛，以至於被魔靨蒙了心竅，皇上請放心，這只是暫時的，假以時日，想通了事情，就會漸漸好轉(zhuǎn)過來的，首要的就是不要讓娘娘再受刺激。”

“哦。”皇太極點了點頭，居然將眼神定格在我的臉上，很明顯地衝我使了個眼色，奇怪，他怎麼想起我來了？

我儘管有點疑惑，不過還是領會了他的意思，於是起身上前，走到海蘭珠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平時的口吻對海蘭珠說道：“姐姐，這八阿哥已經(jīng)睡著了，還是躺在搖籃裡睡才踏實，就讓我?guī)湍愫煤冒仓冒伞！?

海蘭珠擡起頭來，看了看我的眼睛，此時我的目光中寫滿了誠懇和友善，她終於放心了，相信了我善意的謊言，於是我用最小心輕柔的動作從她的懷裡接過了孩子，不忍心看孩子那青灰的面容，心底的慘然讓我感覺手臂彎裡沉重異常，讓我?guī)缀醣С植蛔　?

“你可要好好地把八阿哥放好啊，不然我怕他睡到一半又會哭鬧，唉，這孩子很少有象現(xiàn)在這樣安靜的，平時不知道多調(diào)皮呢……”海蘭珠喃喃地說著，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這時大玉兒很見機地擋在我和海蘭珠身前，“姐姐，熙貞送八阿哥睡覺去了，我看你的身子也乏了，不如妹妹扶您去裡屋歇息吧，順道妹妹再和您聊聊天，嘮嘮話之類的，好不好？”

我知道她這是故意擋著我，好讓我有機會把孩子送出去交給別人，免得海蘭珠看著記掛。這個莊妃，還真明白別人的心思，我心底雖然有一絲感激，不過立即被涌上的疑雲(yún)而籠蓋住惡了，哼，你這個假惺惺的模樣，演給別人看也就罷了，我嘛，遲早要找出你這條狐貍的尾巴來。

我後退幾步，悄悄地抱著孩子的屍體出了宮門，然後交給一個老太監(jiān)抱走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一陣黯然和悽楚，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說死就死了，幾個月沒見到他，可再見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小小的，僵硬的屍體，難道他註定沒有福分享受父母的慈愛和溺寵嗎？又或者，某人的命實在太硬，正好克到了柔弱的八阿哥，讓他將未來的皇位讓出來嗎？ 是誰？是福臨嗎？

想來想去，只有莊妃的嫌疑最大，因爲目前這五宮后妃中，只有她和海蘭珠誕下了阿哥，所以將來如果皇太極不選年長的皇子即位的話，那麼幸運的光環(huán)無疑就會落在八阿哥和九阿哥之中一人的頭上，加之我所熟知莊妃的毒辣，她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對此無動於衷，不未雨綢繆呢？

遠遠地聽到內(nèi)殿裡傳出了一陣器物破碎聲，我知道，肯定是皇太極一直按耐著沖天怒火，一直看著海蘭珠被大玉兒攙扶走了，這纔將所有的怒氣都爆發(fā)出來，只聽到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聲音幾乎走了調(diào)：“是誰殺了我的八阿哥？是誰？若是查出來，我定然將他千刀萬剮，誅滅九族！”

院子裡也跪滿了各色奴才，儘管皇太極的怒火燃燒不到他們這裡，不過這幫奴才們?nèi)匀粐樀妙^都不敢擡，這時隱約聽到了濟爾哈朗的聲音：“皇上息怒，臣以爲目前首要就是查出元兇，才能爲八阿哥……”

沒多時，前面一番騷動，跪著的衆(zhòng)人紛紛挪膝讓出一條通路來，皇太極怒氣衝衝地走在前面，除了大玉兒，哲哲和兩個妃子緊隨其後，接下來就是代善，濟爾哈朗，豪格，嶽託兩兄弟，還有多爾袞，阿濟格和多鐸，衆(zhòng)人都神色凝重，低著頭匆匆而去。

經(jīng)過我身邊時，多爾袞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輕輕地喚了一聲：“王爺。”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我跟他一道出去，於是我站起身來，匯入了隊伍當中，一路前往御花園的途中，我始終和多爾袞並肩走在一道，他的手也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雖然沒有再說一句話，然而卻是在無聲地提醒著我：多觀看，少說話。

這附近早已經(jīng)被接到命令趕來匯聚的侍衛(wèi)和護軍們嚴密地戒嚴了，衆(zhòng)人井然有序地把守這各個出口和位置，等待著皇太極的到來。

站在那道出事的迴廊前，皇太極陰沉著臉看著仵作們在檢驗乳孃的屍身，由於此事涉及重大，不僅僅是後宮內(nèi)院的尋常小案，所以由刑部出動人馬前來調(diào)查，掌管刑部的濟爾哈朗在“案發(fā)現(xiàn)場”從容不迫地指揮調(diào)度著，雖然他也有點緊張，不過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對手下們的發(fā)號施令，一切調(diào)查取證的工作進行得井井有條。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一名手下跑到濟爾哈朗面前，輕聲地向他稟報著什麼，濟爾哈朗邊聽邊點頭，然後手下退去，他轉(zhuǎn)身向這邊走來。

“有進展了嗎？”皇太極迫不及待地問道。

“回皇上，奴才的手下在那邊的假山之中的泥地上，發(fā)現(xiàn)了兩種足印，這足印分屬一男一女，看痕跡還很新鮮，應該距現(xiàn)在不久，而事發(fā)之後皇后娘娘立即令人把守住這裡，如此看來，這兩種足跡的主人，定然和乳孃的落水有極大的關聯(lián)。”

聽完濟爾哈朗清晰而準確的報告，皇太極“哦”了一聲，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一男一女？還在假山裡面……”

哲哲忽然神色一變，臉色慍怒道：“皇上，以臣妾看來，這一男一女的關係肯定不同尋常，既然光天化日，可又偏偏地躲入假山之中，可見定有骯髒之事。”

皇太極的聽後身子猛地一抖，然後轉(zhuǎn)身面向哲哲：“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對躲在假山裡的偷情男女，不料污穢之事被懷抱八阿哥的乳孃無意間撞破，於是兩人臨時起意，殺人滅口？”

佩服皇太極的豐富想象力，他怎麼憑哲哲的前半段話就立即作出了這樣形象地推測呢？而且看起來確實合乎情理。

“回皇上，臣妾起先也這樣想了，但是這皇宮內(nèi)院的，除了女人就是太監(jiān)，外面的侍衛(wèi)根本沒有機會進入，畢竟隔著這麼多道宮牆呢，再說了，各種差使和辦事的衙門都在宮外，就算王公大臣們每日過來上早朝，也是散朝後沿著原路返回，不可能進入內(nèi)院，”哲哲說到這裡時目光突然有意無意地向站在一邊的多爾袞掃了一眼，多爾袞顯然也沒有想到說到這個敏感話題時哲哲居然會不經(jīng)意地瞧向他這一邊，假如大家稍有留意的話，自己雖然一清二白，但估計還是會惹上一身臊。

多爾袞面無表情地繼續(xù)保持著冷靜和緘默，仍然用淡然的目光注視著正在說話的哲哲，不過他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和慌亂，但是他的各位兄弟子侄們哪個不是精明狡猾之人？哲哲的目光無疑讓他們覺得很是奇怪，於是紛紛轉(zhuǎn)頭望向一聲不吭的多爾袞，多爾袞恍若不見，這個時候，沉默是金，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看來哲哲肯定對多爾袞和大玉兒的那點密事多少了解一些，所以說到淫亂後宮這個敏感之處時，還是心下有些虛弱，所以自己都沒能控制住往多爾袞那邊看，我心裡一沉，糟，哲哲一向沉穩(wěn)，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突然慌亂，這不是給多爾袞找麻煩嗎？

她自己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無意間的失態(tài)，但是她畢竟是哲哲，不會立即收回目光，將她的無心之失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和令人起疑，她緩緩地將目光環(huán)視了衆(zhòng)人一週，照顧到了每個人的臉上，這次收回，繼續(xù)對皇太極說道：

“況且應宣到皇上的上書房或者寢殿商討軍機大事的話，也是由太監(jiān)一路引領，不至於到處亂走的，所以這一可能是可以摒除的。”

皇太極也許是過於慍怒和悲痛，所以沒有注意到哲哲的眼神和背後的異動，他根本沒有回頭看，而是點了點頭：“嗯，你說得有理。”

衆(zhòng)人在迴廊中等待新的消息，果然，一個重大的消息傳來，由於海蘭珠的兩個涉嫌宮女不堪刑訊逼審，終於捱不過嚴刑拷打，交出來了一個重要供詞：原來海蘭珠宮裡的一個小太監(jiān)叫做小邢子的近來和莊妃宮裡的一名叫做燕燕的宮女關係密切，甚至吃起了“對食”，這已經(jīng)是關雎宮裡的下人奴才們幾乎無人不曉的事情了，就只瞞著海蘭珠一個。

問過按照名冊清點人數(shù)的敬事房太監(jiān)，原來這個小邢子和永福宮裡的燕燕自從早上就不見蹤影，直到現(xiàn)在兩人仍然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人看見他們。

皇太極聽完之後怒不可遏，雖然他對“吃對食“一詞似乎不太理解，但是他當然可以明白這一個太監(jiān)和一個宮女深宮寂寞，也許就會相互親暱猥褻，做些“過乾癮”的事來。

“哼，這兩個狗奴才，做下如此污穢可憎之事，本身就該立斃杖下，可是此二人居然喪盡天良到如斯地步，竟然爲了殺人滅口，連朕的骨肉都……”說到這裡時，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幾乎話都說不連貫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旁的哲哲連忙伸手幫他撫著胸口，“皇上息怒，龍體要緊。”

“立即派人將整個後宮搜個遍，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包括各個宮門，看看這對狗男女有沒有隱遁出宮，畏罪潛逃！朕要將他們凌遲處死！”皇太極狠狠地下著令，面部扭曲而猙獰，可以想象，他恨不得把兇手食肉寢皮，否則難消心頭之恨。

我有點疑惑，既然這對重大嫌疑犯中的宮女就是大玉兒宮裡的，那麼大家爲什麼不對大玉兒起一絲懷疑呢？或者是心裡有點懷疑，但是看著皇太極震怒，大家都不肯得罪人，於是三緘其口，畢竟萬一落實了大玉兒和此事毫無干系的話，自己徒做惡人。

悄悄地回頭看了看，仍然不見大玉兒的身影，難道還沒有將海蘭珠安慰好，還是故意延長了安慰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