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萬籟俱寂,林景熙坐了片刻,終於也和衣躺到牀上。藉著透過窗紙的暗暗天光,林景熙發現滅法神僧熟睡的身子蜷曲在牀內,竟顯得如此瘦小,渾然不似身懷絕技的樣子。
林景熙心中又升起一絲憐憫之感,只覺得滅法神僧雖然口頭貶低少林,但十年來苦練武功,還不是想有朝一日重返少林,以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世間道”來對少林進行整改,這樣的想法未免有些天真。林景熙覺得自己過不慣如此孤獨的生活,他認爲人活一世,還是應該瀟瀟灑灑,美酒紅顏,一樣都不可缺。
林景熙迷迷糊糊之際,忽聽滅法神僧小聲道:“有人從牆外溜上三樓屋頂,現在已到了門口走廊!”
林景熙微微一驚,自己屏吸靜聽,哪裡能聽到絲毫動靜?可滅法神僧在二樓的房間裡竟然可以發覺有人從三樓樓頂繞進這封閉的院子,可見其修爲之深。
林景熙道:“弟子出去看看!”
滅法神僧道:“來人輕功實在高明,可現在已經不在我們門口,想必不是衝你我而來。萬壑樓內高手如雲,不可輕舉妄動。”
林景熙好奇難耐,示意自己只伏在門縫中查看一番即可。滅法神僧點了點頭,翻身睡去,不再理會。林景熙輕手輕腳來到房門前,將門小心翼翼拉開一道縫隙。萬壑樓三層都是四面合圍的房子,每一層都有一個方形的環繞走廊,走廊中間就是一個巨大的天井。二樓走廊上每隔幾步就掛著一盞氣死風燈,燈光昏昏沉沉,似乎也要安然入夢。林景熙只見一夜行人身法矯健無比,已經從自己這邊的走廊閃到了對面的走廊,正在用手指戳開窗子向內察看。林景熙心想這毛賊未免也太過大膽,萬壑樓中此時不知住進了多少個門派的高手,雖然這人輕功高強,可是隻要自己喊一聲:“捉賊”,四面房間裡的人出來形成包圍,這人必死無疑。想到此處,他對這人的輕功也不再佩服,只是在嘴邊吐出兩個字:“笨蛋!”
黑衣夜行人查看了兩間屋子,也沒有人發覺,正待查看第三間屋子時,這第三間屋子的門突然向內打開。黑衣人大驚,連忙縱身翻過走廊欄桿,掛在一樓和二樓之間。林景熙見夜行人眼睛露出渴望的目光,臉部則被黑布矇住,看不清容貌。這時那房間裡已經走出一個女子,林景熙雖然久在風月場所廝混,見到這女子慵懶而嬌豔的容貌,也禁不住嚥了口唾沫。只見這芳齡女子走到一間屋子前,輕輕叩門。不一會兒,一個短髮青年睡眼惺忪打開房門,乍一見到這女子,似乎被一盆涼水潑面,一個激靈,瞬間釘在地上。
只聽那男子木訥道:“你、、你不休息、、半夜敲我房門、、是要作甚?”
那女子低垂著頭,暈紅著臉道:“今晚、、我一點都睡不著、、想去看星星,你陪我去好不好?”
短髮青年張大了口,似乎料不到芳齡女子提出這種要求,一時不知該怎生回答。
芳齡女子見短髮青年發愣,臉上頓時沒有了嬌羞之態,小嘴一撇,伸手在短髮青年手臂上狠狠一掐。短髮青年另一隻手捂住嘴巴,纔沒有大叫出聲。
芳齡女子惱道:“你去是不去!”
短髮青年道:“好好好,我跟你去!”
芳齡女子立刻滿面生春,和短髮青年下了樓梯。這時短髮青年屋中又冒出一張略微青澀的少年面孔,對著兩人的背影偷笑。
林景熙見這兩人分明是熱戀中的小情侶,不由哂笑著搖了搖頭。
青澀少年縮進房門,將門關好。這時那黑衣夜行人一個鷂子翻身,又回到二樓走廊,雙目充滿血絲,忽然對著兩人消失的樓梯張牙舞爪,卻不敢弄出絲毫聲音。
林景熙見這夜行人如小兒嬉戲一般,頓覺無聊透頂,關緊房門就又回到牀上睡覺。
這對熱戀的男女,正是南釋和龍小怡,那偷笑的青澀少年,自然是和南釋住一個房間的龍天讓了。至於這夜行人,卻是逼死南釋妹妹的大仇人,也是爲了龍小怡而神魂顛倒的丹明。
丹明對丹神宗說要趁著晚上採用“不傷害唐卷的方法”逼唐卷退出比武招親,因此能在這麼晚的時間離開丹神宗掌控。他其實根本想不到該用什麼方法去爲難唐卷,他只是想從父親身邊跑出來,尋找朝思暮想的龍小怡。
丹神宗帶著丹明和鐵衣法王一路,早一日抵達姑蘇。鐵衣法王是西域人士,而且沒有請柬,人生地不熟,不便直接到萬壑樓中投宿,引人注意。於是他便和丹神宗住在另一家客棧中。丹明心有所思,龍小晴幾人剛到姑蘇,他就始終關注這些人的行蹤,得知衆人在萬壑樓居住,便想讓丹神宗帶自己也過去入住。丹神宗對丹明的花花腸子瞭如指掌,只瞪眼不語,丹明也就不敢多提要求。丹神宗卻擔心丹明惹是生非,又落到南釋手中,便一直緊緊看住,不讓他隨意外出。這天晚上託罕在酒館遇敵,鐵衣法王風風火火趕去營救,惹得丹神宗也帶著丹明跟去。結果丹明以“想辦法讓唐卷退戰”爲由,深夜離開父親,冒險前去萬壑樓尋找龍小怡。
丹明掛在走廊邊,只聽頭頂上南釋和龍小怡如膠似漆一般,手頭一軟,差點沒摔落一樓去。兩人外出後,丹明心頭憤憤不平,可礙著樓中高手衆多,也不敢跺地板捶柱子,只好對著南釋消失的地方亂抓一通,以發泄鬱悶。
丹明呆了一呆,並不死心,又施展輕功翻出了萬壑樓,去追趕南釋和龍小怡。
南釋與龍小怡深夜外出,萬壑樓掌櫃只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沒有過問。兩人倒好像做賊心虛一般快步奔至街上。長街上再無行人,跟白天的熙熙攘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夜風涼涼,吹得人心裡也泛起絲絲寒意。龍小怡不禁往南釋身邊靠了靠,南釋不由往旁邊躲了躲。龍小怡道:“天有點涼。”
南釋道:“確實有點涼。”
龍小怡懊道:“把你的衫子給我披上。”
南釋恍然,慌忙把身上長衫脫下,披到龍小怡肩膀上。可他雙手觸碰到龍小怡肩骨的硬中帶軟,心頭微顫,手一哆嗦,險些讓長衫滑落地上。
龍小怡瞪了他一眼道:“你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這一身武功怎麼練成的、、”說話間情不自禁伸手將長衫往肩上拉動,這一拉沒拉到長衫,卻拉住了南釋的粗糙手掌。兩人手臂觸電般縮回,長衫窸窣一聲滑落在地。南釋連忙用腳勾起,撣了撣灰塵,皺眉道:“弄髒了,不給你披了、、、”
龍小怡道:“其實、、我現在也不算很冷。”
南釋心道:我只覺得身上燥熱,你怎麼會覺得冷。想著想著,便盯著龍小怡上下端詳。
龍小怡道:“我們出來看星星,你看我幹什麼、、、”
南釋道:“星星一點一點的,看不真切。”
龍小怡見他眼中柔情涌動,便低聲道:“看得真切,未必就喜歡、、、”
南釋追問道:“那你喜歡真切還是不真切?”
龍小怡道:“我也說不上來。”她想起日前在王鑫商船上,曾看到在桅桿頂端暢飲的南釋,那時候覺得南釋離她的距離好遠,她很想牢牢將南釋抓緊。現在南釋就在眼前,可她心中竟然有些朦朧。只覺得似乎有好多話在喉嚨徘徊,就等著南釋詢問,她覺得南釋問什麼,她都可以回答出來。但是南釋若不問,她卻一句話也無法主動講起。
可南釋只是神情犯難,嘀咕道:“你有點莫名其妙。”
龍小怡心頭一沉,小姐脾氣瞬間佔據了整個心腔,伸手就要掐南釋。南釋見她又要故技重施,施展身法繞她轉了一圈,嘴邊不停道:“看星星、看星星、、”
龍小怡一掐不中,便擡頭望天。丑時天幕竟未全黑,一彎眉月遠遠的就要墜落到遠方的巷弄裡。幾點稀星趁著月光暗淡,努力點著自己微弱的光芒。
龍小怡道:“聽說人死後都要化成星星。”
南釋道:“我卻不曾聽過這個說法,如果人死了都化成星星,那天上現在還會這麼空曠麼?”
龍小怡道忽然道:“有流星!”
南釋愣了一下,只見一條流光曳過天穹,轉瞬即逝。
龍小怡道:“你許了什麼願望?”
南釋道:“還沒來得及、、、你呢?”
龍小怡白了南釋一眼道:“早知道就不許給你了?”
南釋驚道:“你給我許了願?”
龍小怡道:“我就說出來讓它不靈好了,我願南釋快快樂樂,壽比南山!”
南釋笑道 :“你就喜歡捉弄我,等會再有流星時,我也要捉弄你、、、”
龍小怡忽然抓緊南釋手臂道:“那邊有人!”
南釋看向龍小怡目光所注的巷子,只見裡面一排燈籠多已熄滅,一條影子在殘燈明滅中左右徘徊。南釋頭皮發麻,仔細看去,那身影似乎是個女子。
龍小怡顫聲道:“都這麼晚了,難道是鬼不成?”
南釋聚起獅子吼內力,大喝一聲:“是誰!”
那人影一聲驚呼,手捂胸口,遽然倒地。龍小怡見對方似乎被南釋嚇倒,連忙道:“去看看。”
兩人跑入巷子中,奔到那人影身邊,蹲下一看,發現是個嬌俏可人的女子暈倒在地。龍小怡將她扶起,掐了幾下人中,女子悠悠醒轉,見到兩人,眼中驚恐,臉上淚痕猶新。
女子詫異道:“你們是誰?”
龍小怡道:“你又是誰,這麼晚了還在這裡嚇人、、、”
女子道:“我是牡丹庭演春香的戲子,我叫許子昭、、是你們把我嚇著了。”
兩人來到姑蘇,自然也聽過牡丹庭的大名。此時仔細一看,這女子身後果然就是牡丹庭戲園的大門。
龍小怡見許子昭似乎剛剛梨花帶雨哭了一場,心中替她感傷,便問:“是有負心人對不起姐姐麼?我幫你去揍他!”原來她常常聽戲子唱負心郎、薄情漢,腦子裡就先入爲主。許子昭微微一笑,眼神復又茫然:“沒有負心人,他心中、、一直都會有我。”
龍小怡不知機,偏偏說道:“你可能不知道,壞男人就喜歡在離開你的時候說這句話,讓你永遠記得他。”
許子昭心中大震,淚珠兒斷線一般涌了出來。龍小怡見自己說錯話,只顧慌著拿袖子替許子昭揩眼淚,卻不知如何安慰纔好。
南釋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便道:“我們先送許姑娘進園裡休息吧,夜寒風冷,不宜久留。”
許子昭點了點頭,南釋和龍小怡便將其攙回房間。許子昭回到房內,定了定神,看著龍小怡和南釋親密無間,已經猜到兩人的關係。她爲兩人沏了牡丹茶,又坐到椅子上發呆,想著唐卷的離去和龍小怡的話,一陣黯然神傷。
龍小怡走到許子昭身邊,低聲道:“姐姐,我說錯話了,你可不要見怪。”
許子昭慘然一笑,道:“世事多變,人心無常,以前我從沒想過戲子所託非人,該是怎樣的結局,你這一句話,卻讓我不得不思量。”
南釋見許子昭一副天真俏皮的面孔,卻不知怎地會遭遇感情上的重創,使那一張明顯適合微笑的臉龐密佈愁雲。
龍小怡道:“我們深夜相遇,真的有緣,你心裡不痛快,能跟我們講講嗎?講完你應該會好受一些。”
許子昭本是和龍小怡一樣天真無邪,只不過幾個時辰前唐卷離去,心上實在難以承受。她夜裡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眼中盡是唐卷的身影,耳邊盡是唐卷的話語。痛楚到了極致,於是才起身到處走動,不知不覺就走到牡丹庭外的巷子裡,恰好遇見出門看星星的南釋和龍小怡。南釋不明就裡,以獅子吼神功震懾對方,許子昭心力憔悴,哪能再受驚嚇,當即昏厥。
許子昭見兩人目光誠摯,應是可信賴之人;而且她如果還不傾吐心中的委屈,只怕熬過今晚,就再也不知快樂的滋味了。於是許子昭深吸一口氣,終於將她和唐卷相識相知相嬉相偎的故事一五一十講給兩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