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熙宮內,一身明黃的男子坐於一側,任由御醫替他檢查,他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龍牀上的孩子身上。
以前,他一直都是個自私的人,無論父兄還是朋友,身在皇宮,身爲皇子,便只有步步爲營,於是從那個女子死後,他便開始謀劃了一切。
包括那個女子的一生,原本應該都在他的計劃中,卻不想今日卻會爲了她的孩子,不顧性命。
剛剛的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想,只是想著不要讓那女子牽扯入其中,他便只有這樣做,才能同時保住兩個人。
北丘朔身上的皰疹越來越多,逐漸爬到了臉上,北丘尹開始擔心,擔心這個孩子倘若撐不過今晚,那個女子,只怕再也不能夠原諒他。
“皇上。”診治的御醫走了出來,忐忑的搖了搖頭。
北丘尹心中一涼,聽見龍牀上嚶嚀一聲,似是那孩子轉醒過來,像是本能的反應,他站起身走了過去。
“皇上?!?
在場的御醫想要阻攔,他揮了下手,並未轉身。
北丘朔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那雙眸子很美,像極了他的母親。
“父皇。”孩童稚嫩的聲音,帶著呼吸的粗重感,讓北丘尹心中微微一軟,伸出手想要去抓孩子小小的手掌,那孩子卻像是被驚了一下,將手縮入被中。
北丘尹有些奇怪,擡起頭,正對上一雙受了驚嚇的眸子,像是深夜中的小獸,卻炯炯有神。
“朔兒,怎麼了?你害怕父皇嗎?”
北丘尹讓自己的生音聽上去儘量的柔和,脣邊有了笑容。
北丘朔眨了眨眼睛,有種不符合年齡的老氣,聲音卻顯得薄弱:“父皇,朔兒知道,朔兒得了病,朔兒剛纔雖然在夢裡,卻能夠聽到御醫的話。朔兒得的是不治之癥,父皇不要碰到朔兒,會傳染給父皇。”
北丘朔的一段話還未說完,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北丘尹只覺得愈發的心痛,就連一旁的御醫也是連聲嘆氣。
“父皇,母妃告訴朔兒,長大了要像父皇一樣,做一個心爲天下的人,朔兒好喜歡母妃,朔兒好想母妃能來看朔兒,可是朔兒不想把病傳給母妃,朔兒好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母妃了?!?
北丘朔的聲音稚嫩中帶著幾分微薄的沙啞,聽者無不爲之動容。
北丘尹微微一怔,哪裡想到,這般小的孩子竟然懷著這樣的心思,只怕自己再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
“朔兒聽好了,父皇是天下之主,父皇不讓朔兒有事,朔兒一定不會有事?!?
北丘尹的聲音堅決,牀上的孩子停了,嘴角還未翹起,呼吸愈發的困難,北丘尹心中一慌,立即起身,喚道:“御醫,快過來,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朕不允許小太子有事,朕的命與小太子同在,你們若救不了小太子,便都提頭來見。”
北丘尹說完,嗓子裡有些酥麻的氧,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那兩個太醫嚇了一跳,立刻跪於地上,顫聲道:“臣必當竭盡全力。”
北丘尹聞言擺了擺手,便不再說話。
乾熙宮的大門緊閉著,大殿外跪一地的人,各自懷揣著心思,有人哀聲嘆氣,也有人緊抿著脣,等待那扇大門打開。
馨玉回到紫華宮,大殿內空蕩蕩的,只剩下虞美人一人坐在內,看到她,聲音中帶著吼聲:“你若再不放了本宮,本宮就咬舌自盡?!?
“娘娘。”馨玉聞言一陣緊張,加快步子走了過去:“你莫再衝動了,馨玉也是擔心你,不過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奴婢剛剛去了乾熙宮,看到外面跪了一地的大臣,我聽公公說,皇上親自抱了小太子回去,召了御醫來診治,小太子定是會安然無恙的?!?
他親自抱了朔兒回去?虞美人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北丘尹哪裡會這般好心,他一直都是個自私的人,就算朔兒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又哪裡會爲了兒子而放棄天下,何況他現在還心生懷疑,她如何信得過他?
只是,如今這話從馨玉口中說出,她便是有些動搖,即便是動搖,她依舊想要見北丘朔一面,因爲天花在古代就是絕癥,她看過那麼多電視和書籍,也多少知道,歷代帝王所患有天花的,也只有玄燁帝倖免於難,她的兒子只怕兇多吉少了。
如此悲痛,又是悲憤,虞美人一時間心如死灰。
“娘娘,書蘭呢?”
書蘭?虞美人剛剛一直處於情緒低谷,哪裡顧得著其他,如今聽馨玉提起,她也想起剛剛書蘭同馨玉出去便一直沒有回來,如此,心中也跟著一跳。
“怎麼了?你找她有什麼事?”
“奴婢剛剛心裡急,書蘭非要攬著奴婢,奴婢心裡一急,便告訴她小太子不是皇上的骨肉,而且皇上可能也知道?!?
馨玉說完,虞美人臉色煞白如紙,聲音也隱有責備:“你怎麼會這般不小心,還不快去把她找回來?!?
馨玉點下頭,心中慌了,轉過身就要離去,卻被虞美人喝住。
“等等,先幫本宮解開穴道。”
馨玉轉身,咬著牙,有些猶豫,虞美人聲音也聽出幾分急促:“你別愣著了,本宮不會亂來的,當務之急,是找到書蘭要緊?!?
虞美人話音剛落,只聽殿外有東西劃破長空,竟是她所制的信號,心中暗叫不好,馨玉也反應過來,立即走過來解開她的穴道。
虞美人身子僵坐了許久,有些生硬的跑到殿外,見那大殿上空一點銀亮的星色,像流星一般滑過消淡,便猜想到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娘娘?!避坝裼行┚o張,手指相互間用力,聲音泄露了她的擔心:“書蘭是不是,是不是調動了銀甲衛?”
“本宮在宮中安插的勢力還不夠完善,書蘭這一次可是下錯了棋,馨玉,你同本宮分開行動,勢必要在他們有所動作前攔下他們?!?
虞美人說完,轉身朝著一側走去,馨玉看著那方向,有些熟悉,不禁開口叫道:“娘娘,您這是要去哪裡?”
“本宮先去乾熙宮,你放心,本宮不是爲了去奪太子,本宮只是怕你來不及,倘若出了什麼事,還有本宮頂著?!?
“娘娘。”
馨玉這一聲竟有幾分情動,虞美人心中也跟著一動,像是有些不忍,只是微微側目,強壓住心頭的波瀾迭起,輕聲開口:“還有事麼?”
馨玉看著女子絕美無雙的面容,有些蒼白殘色停留,最終只是嘆息著開口:“沒事,只是想說,娘娘要保重。”
虞美人停滯一刻,許久,“嗯”了一聲,運下輕功,朝著前方的路掠去。
乾熙宮外,卻有朝臣久跪不起,虞美人輕身落於身後,尋著那一片人影,看到了爲首的左丞陸允南,滿臉憂國神色,高聲勸誡著倒是句句情動。
虞美人不禁冷笑,倘若這太子是綰妃所出,是他的親孫,不知道他又會有如何表現。
虞美人踏上階梯,一步步走向乾熙宮大殿,路過之處,也有臣子擡起頭,卻見那女子端莊高貴的揚著頭,長裙逶迤,步步生蓮。
左丞陸允南也聽到身後的紛紛議論,轉過身,便看到那風華絕豔的女子,一雙眸子冷冷的看向他。
“皇貴妃娘娘?!?
陸允南衝著她恭敬的行過禮,繼而又開口道:“皇上是一國之主,龍體的安危關係到江山社稷,希望娘娘今日能夠勸誡皇上,以江山社稷爲重?!?
虞美人心底冷笑起來,面上卻冷靜如常:“陸大人如何覺得小太子今日是必死無疑?”
這一句話,聽上去語氣平常,卻似透著森森寒意,讓陸允南心中怦怦幾下,對上女子的眸,竟是忘了呼吸。
虞美人一笑而過,轉過身,朝著大殿內走去。
乾熙宮的殿門發出咿呀的聲響,虞美人走進殿內,立刻嗅見一股濃重的草藥味道。
“你怎麼來了?”
北丘尹看到女子,有些意外,不禁皺了皺眉,卻抑制不住的咳嗽了幾聲。
男子的臉看上去有些倦意,天花是極易感染的傳染病,他與北丘朔帶了那麼久,也不知道是否又被感染,虞美人想起他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如今卻不免心軟,只出聲問他:“允兒怎麼樣了?”
“還在發燒,御醫告訴朕,這病是無藥可醫,可是朕不信,朕一定要醫好朔兒?!?
北丘尹的態度堅定,虞美人心中一澀,定定的看著對方,聲音像是從心底問出:“爲什麼?”
爲什麼?他明明已經在懷疑朔兒並非他親生骨肉,明明還想要加害,可是如今又是爲何,他不顧性命的想要救他。
虞美人有些看不懂,或許她一直就看不懂這個人的真心,誰知這一次,他是不是又再用命賭他的天下。
“因爲朔兒是你的兒子,也是朕的兒子?!?
這句話,倒像是答案,卻讓虞美人覺得嘲弄,只怕是想要強迫自己相信,不過他既然願意救她的兒子,她又爲何不接受他的“好意”。
舒展了眉頭,虞美人展顏輕輕一笑:“臣妾先謝過皇上了?!?
虞美人說完,朝著龍牀的放下走去,走到北丘尹身側的時候,卻被對方伸手拉住,心跳跟著腳步一頓,她擡起頭,看到他擔憂的神色,忍不住身後,輕輕撫去手腕上禁錮的力道。
“皇上不怕,臣妾也不會怕,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腦當頭各自飛,皇上沒有放棄臣妾的兒子,便是對臣妾恩重如山,這份恩情,臣妾記在心裡,臣妾只是想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希望皇上能夠成全?!?
女子的視線,已經堅定的不可動搖,忽然之間,腦海中閃現過北丘朔稚嫩而懂事的聲音,心中有些不忍,指尖也跟著一鬆。
虞美人見北丘尹不再阻止,腳下不再停留,正要離去,身邊的男子突然間一晃,身子便像是要栽倒過來。
“皇上?!?
心中沒由來的一跳,莫非……
虞美人伸手扶住倒向她身上的男子,見他眉心緊擰,也不知道忍耐了多久,壓在身上的力道有些沉,身後的御醫見狀也慌了手腳,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走過想要來替北丘尹診治。
“哐當”一聲,像是兵器相撞的聲音,在大殿之外響起。
虞美人聽到那聲響,已經猜到發生了何事,只得將懷中的男子扶到桌子旁坐下,交由兩位太醫手中,吩咐道:“皇上和小太子就交給你們二人了,本宮出去看看?!?
虞美人說完,轉身的一瞬看了一下龍牀上的北丘朔,有些不捨最終卻朝著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