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攸關將來的重大決定,我當然不會耽於兄弟們的情誼就貿然點頭。我的考慮實際上深仄長遠,和當初的低調原則大相徑庭。經歷過死裡逃生的劫難後,有些從未考慮過的事情在我的腦海裡如同浮出水面的冰山,清晰龐大,逼著我做深謀遠慮。
過年初八那天我和于靖陽去於爺爺家拜年,難得地遇到了於爸他們也都在家。趁著沒人注意的空檔,我大著膽子向於爸請求,希望他按排時間想單獨和他商量一件事。
於爸多少有絲驚訝,我和于靖陽從小認識到現在,還是第一次主動找上於爸,而且是繞過於靖陽請求單獨面談。他和藹的打量我一眼,不動聲色的點點頭,並問了我的電話號碼。
事後於爸果然抽出時間把我叫了出去,見面的地方是家幽靜高雅的茶社雅室。我心裡很感謝他沒有在辦公室約見我,在古香古色的安靜氣氛裡,我更容易就把心裡的打算和盤托出。
關於新公司的經營方向和規模等構想並非談話重點,以於爸的睿智深邃不難猜到。當我說到新公司的人事安排,提出打算由自己擔任法人時,於爸捏著青如美玉的茶杯擡起眼,微笑地望著我,和緩審視卻不開口,用目光示意我說下去。
儘管一直以來,表面看於家家長極少干涉我們的事情,但事實上他們始終在無形中時刻給與著深沉的扶持,從中學時代辦“環保社”,到大學時代生產經銷“本草痘液”,乃至於以後我們要創辦的藥品經銷公司,我知道無論我們如何獨立自主,於家都會做我們的堅強後盾。
按我最初的構想,公司成立之後由於靖陽擔任法人兼總經理,一方面是于靖陽的能力讓我信任,而性格又和我極其契合,另一方面是他處事的周到沉穩比高寧更適合做新團隊的領導人。
但……經歷過淪爲階下囚的曲折磨難後,我由不得對以後公司可能面臨的各種困境風險做極端性考慮。都說商場如戰場,沒有硝煙卻能攸關生死。真到了此存彼亡的殘酷境地,公司的法人會變成對手的靶心,要揹負最大的危險和責任——這個後果我絕不能讓于靖陽來扛。
“你原本沒作這樣的考慮吧?”
審視著我的表情,於爸發出洞悉的詢問。既然我會特意向他報備這項決定,說明它對我或者對於靖陽都有極特殊的意義。
“對,原本我覺得最適合的人選是陽陽。”我微笑,坦然說出自己的想法。也許接下去的話會有一點點的慷慨,但每個字都發自我的肺腑。
“但……幹事業相當於一場戰鬥,即使結局美好但過程未必不殘酷。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最適合堵槍眼的人只有我。畢竟——陽陽都沒見識過社會上最真實的險惡與陰暗,而我被人陷害過、冤屈過、刑訊過,應付起來我會比陽陽更有把握。”
說句大白話,真出了事我衝在前面堵槍眼撲炸藥包,我的陽陽不會眼睜睜看我死扛。到被對手置於死地的時刻,如果我被扔進大牢他會在外面折騰翻天往外撈我。可是換成我在外面撈他的話,我清楚自己沒有他那麼大的社會能量和關係網。
早就下定決心,我要締造一座事業王國交到于靖陽手中,在功成名就之前,我心甘情願付出自己的一切和他一起打拼。這樣,功成身退之時,我才能和衛佚尊走得了無牽掛。
室內剎那安靜下來,茶案上自動加溫的水壺亦停止沸騰,壺嘴裡絲絲縷縷地冉然吐著霧氣。
於爸的臉在霧氣之後忽然變得飄渺到不可琢磨,他牢牢的凝視著我,依然和藹柔和,卻又帶著筆直的穿透力,透過我的臉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人。
盯視我良久,於爸垂了垂那對有著廣褒氣魄的雙眼,才慢慢收斂起帶著波瀾的光芒,重新變得親切深邃。但我隱隱覺得,他看著我的視線裡,已經增添了某些不可揣測的內容,是隻有他那個年齡他那種閱歷纔會控制到細如髮絲程度的情緒。
如果我少些敏感力,也許會毫無察覺。
“小聆已經長大了。”
輕輕感嘆著,於爸的臉上綻出慈詳和熙的笑容,那明明是長輩疼愛晚輩時常見的親近,卻讓我心裡暖得一塌糊塗。在自己崇敬的長輩面前,我是個特別感性的小孩兒。
“陽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爲他感到高興。”於爸優雅地把空掉的兩隻杯子都續上,我趕緊點頭道謝。於爸笑了笑,彷彿隨意地問我今後在生活上有些什麼打算。
心裡莫名的掠過些不可思議的詭異念頭,直覺先於我的思維,已經用我的嘴做出回答。當於爸聽到我35歲之後有出國定居的打算時,眉宇間流露出悠長的錯愕,似乎是在問我——離開意味著放棄,到時你捨得你的事業你的朋友你的家人?
會捨得嗎?當然捨不得。但……向來堅持原則個性強悍的我,對已經計劃好的未來不會輕易改變。我許了衛佚尊的事一定要辦到,那是我極力追求的幸福,用什麼來交換我都不會動心。
“你走了,你們的事業怎麼辦?交給陽陽和小高寧嗎?”
於爸若有所思地審視著我,氣氛依然融洽流暢。
“對!”我肯定的點點頭,這始終是我的本意。
“離開你,陽陽他們自己能行嗎?”問這話時,於爸的表情說不出的凝重深邃。
“陽陽他們能行。”我回以十二分的肯定,由不得露出堅定而懇切的笑容。
“在離開之前,我一定要把我們企業做到業界最強。想要立於不敗之地,必須成爲制定遊戲規則的人,這是我們的奮鬥目標。到了那時候,陽陽他們會是這座帝國的主宰,是最強悍的人,沒有人能打敗他們。”
神情複雜地默然片刻,於爸問我,陽陽知道你有這樣的打算嗎?
我搖搖頭。這樣的打算我無法提前告訴他,說出來他一定會難過。我和他的情誼,可以說如血濃於水,沒有他我的命運早就逆轉到不可想象的境地。他爲我做什麼我不會“感謝”二字表達心情,我知道自己該爲他做什麼。這不是簡單的回報,而是……我心甘情願的給予。
“我想,陽陽從來沒想過你以後會離開吧。”
於爸彷彿自語般望著我喃喃地低聲說。明明是那麼氣度非凡的眉宇,染上仿如輕愁的複雜後,看在我眼裡比任何一種疼惜都更深切與不安。
“也許他沒有想過。但——”我寧定而坦然地笑笑,“如果真到那天,陽陽知道了我的決定,他會明白爲什麼。”
我和衛佚尊的感情,在於靖陽面前從未有過多矯飾,貼心如他,不會想不通以後的某天,我爲什麼要舍下一切和衛佚尊離開吧。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後來先開口說要離開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于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