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多有蕭瑟之意,夏子衿抱著雙臂倚靠在梨落宮的廊下小椅上,有微風輕柔拂過發稍,帶動夏子衿的裙袂翩翩而動。
她記得自己第一回進宮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晚晴天。她活在倚情樓裡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皇宮這樣奢華莊重的地方,三步一留心五步一留意,結果錯嫁了一個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林潤玉。這一世她進宮也有一年了,彼時她是人人低看的半路皇女,如今她已經是榮寵萬千的明珠公主。
唯一和前世相同的是,她仍舊陷進了迷霧昭彰的風月情愛,是林潤玉或是夏晟卿,又有什麼不同?
三千紅塵路,萬丈軟紅絲,是否她夏子衿仍舊逃不過命運的蹉跎,從苦海中而來,又將深陷另一汪苦海之中......
她這般自哀想著,長廊裡小桓子碎步而來的身影已經到了跟前。
“公主,奴才查妥了。”小桓子低聲說道,衣領子被汗水打溼有著深深淺淺的痕跡。
夏子衿回過了神,又連忙站起來,遞了帕子過去給小桓子。
“查的如何?”
小桓子抓著帕子拭去額上與下巴的汗水,看了看四周湊近夏子衿身旁壓低聲音說道:“如公主所說,上京西郊的確有一處宅院,原來是一個富豪的莊園,後來富豪移居江南空置下來,太子殿下購置這宅院是在幾月前,大興土木一番將原本有幾分晚唐格局的莊園改成了富麗堂皇的宅子,又著意添了許多美貌的婢女,屬在夏總管名下......”
小桓子越說越小聲,而夏子衿心下沉重,扯著嘴角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是了,她沒有冤枉他。
秦貴人句句是實話,夏晟卿他是真的投到太子麾下了。
夏子衿只覺得周身都被抽去了力氣,墜下身子坐在長椅上,抿著脣說不出話來,一把消瘦的手扶著木樁子卻略有些發顫起來。
“公主......您可還好?”小桓子擔憂地說道,擡手要去虛扶一把,又礙於身份不敢當真去碰夏子衿的腕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子衿搖搖頭,雙眼之中卻像是丟了魂一般,一面拼命叫自己冷靜,一面卻又心頭髮酸,想著夏晟卿投奔太子,又承下了那個住著許多美女的莊園,腦袋裡亂哄哄一片,像是將一顆幼嫩的心放到火上烘烤,又疼又刺。
看出夏子衿是傷心模樣,小桓子連忙又俯下身子說著:“公主,您別多想,奴才雖然查到了太子的確爲夏總管屬了一處宅院,可是那宅院裡到如今爲止也只有那些個美人在住,夏總管不曾去過一回!”
“您想想夏總管和奴才一樣都是......都是身有不便的,那太子即便是賞了夏總管府邸美人又如何,左不過都是無用的東西,公主與夏總管一路走來奴才與小葵都看在眼裡,您心裡頭不舒服只管實實在在地同夏總管交心談一談,兩人多時情分,說開了不就歡喜了麼?”
小桓子說得十分容易,可聽在夏子衿耳朵裡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說夏晟卿願不願意同她說實話,即便是說開了,若是夏晟卿執意要幫太子奪位,她又要如何攔他?
爲明聖帝賣命,夏晟卿只能是個總管,可若是助夏天勤奪位登基,那麼夏晟卿便能夠與前世一樣,封官加爵,爲一朝權貴,當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異性王。
夏子衿不敢賭,更怕賭輸。
她已經過了失敗的一世,難道這一世還要再重蹈覆轍不成?
夏子衿只心中不斷百感交織,未曾出一言以對,小桓子以爲她是上心過了頭,嘆了一聲又不好再打擾,便欲起身去給夏子衿拿件披衣,省得久坐心涼。
小桓子轉身還沒有邁出三步,遠遠地就瞧見了黑冠深袍的夏晟卿邁步走來,他面上帶著淡淡的禮意,嘴脣抿著一貫的弧度,卻也是看不出真實喜怒。
“夏總管您來了......!”
小桓子愣了一會兒,習慣性地回身望了一眼夏子衿,而夏子衿的背影也有明顯的一顫,收拾好心緒漸漸直起了身子來,遙遙望向邁步漸近的夏晟卿。
“公主怎麼好似不大願意見到我一般?”夏晟卿揶揄說著,擡手在夏子衿發上一撫,從腦後輕輕滑倒肩背。
他與她親暱模樣同從前無二,大抵是夏子衿自己心中藏了心思,只覺得變味幾分一般,一面露出笑意來一面卻又不免心下生疑,在望向夏晟卿那雙眸子時發出一聲爲不可聞的嘆息。
“你近來可是忙的緊?”
半晌夏子衿才憋出這一句,扯出一絲半嗔半笑的表情來。
近日夏晟卿忙著在夏天勤面前周旋,又要應付著明聖帝,自然是忙碌的,說起來他似乎有許久沒有同夏子衿好好呆著,那一腔思慕被複國大業壓制著,難免生出酸澀。
“公主莫不是惱了我不得空陪你?”夏晟卿握著她的手輕輕柔柔地撫著,彷彿是捧著珍寶一般,十指相交再牢牢扣緊。
他溫言緩語,脣銜繾絹。
夏子衿望著他,望定他,心生出幾許僥倖心思,或許真是他胡思亂想呢?或許夏晟卿的眼神不會有假,他對她的心意也不會有假吧?
她抿脣,忽然有些主動地輕輕靠進了夏晟卿的懷中,兩人差了一個腦袋,夏晟卿正好能夠將夏子衿完完全全圈在懷中,吻上她的發尖,滿眼溫柔。
“晟卿,你說將來咱們成親了就搬出去住好不好?雖然宮中有富貴榮華,但更多是爾虞我詐,現下父皇年紀漸漸大了,將來皇兄們爭權奪位鬧個沒完定是不太平的。”
“若不然......若不然我現在就去求父皇讓咱們二人儘快成親,你辭去總管身份,我也不再做什麼明珠公主,咱們二人搬到江南去,做些買賣也好遊山玩水也好,只要咱們同心同德日子也過得快活不是麼?”
夏子衿眼中有著濃濃的期盼,她所描繪的便是她心中最大的念想。
前一世她渾渾噩噩地過了一生,這一世她只尋求一個真心之人,什麼仇怨什麼抱負她都不要管了,就簡簡單單地守著一個人,就這樣便好......
相伴相隨,山林汪海,如仙眷侶。
夏晟卿是同樣期許的,他不止一次想要丟了這滿身的國仇家恨,丟了這燙手的責任與身份。窮極一生伴她左右,大概纔是世間唯一值得放在心口日日細想的事情。
可是他卻不能夠。
他不能爲了自己的情意便丟下這個局面不管,他也不能告訴月靜安他不願再繼續多年籌謀的計劃。
許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註定好的,他註定要肩負起匡復金萊的責任,也註定要替月靜安守護原本屬於金萊的權與仇。
情非得已,這四個字看起來多麼輕,可放在自己的身上卻有千金重。
“公主......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夏子衿深切的期盼之下,夏晟卿還是搖了搖頭,伴著他發出的嘆然,卷著點點涼意吹進夏子衿的心口。
“爲什麼......你難道就這般喜歡這個皇宮麼?這裡除了榮華富貴又有什麼好的,人人披著假面,今天害這個明天害那個,哪裡比得了宮外逍遙自在,我都願意放棄公主的身份,你還留戀一個總管身份?難不成你從前同我說的那些鑿鑿之詞都是唬人的?”
夏子衿不明白,她只想求一個彼心相惜,可爲何就那樣難。
“公主你聽我說......”夏晟卿半蹲下身子來握住夏子衿的肩膀,四目相對之間捏著一絲緊張神態,“我自然千百個願意,可是如今皇上許多事情都交給我,我又如何能夠突然抽身離去而什麼也不管呢?”
她冷冷打掉他扶在肩上的手,開口道:“可那些事情誰做不是一樣,只要我同父皇說,他未必不肯放你走不是麼?”
夏晟卿又搖搖頭,上前一步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指尖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焐熱,放軟了語調勸道:“左不過也是三五載的光景了,等到新帝即位,我便能夠完完全全卸下擔子,放在從前皇上壽盡後我定要爲其陪葬,可現在我有了公主,只要伺候的盡心皇上定會許以免去陪葬之諾,介時你我二人便能夠雙宿雙飛了!”
字字如珠的許諾在夏子衿的耳中卻一丁點也做不得數,男人最是興許下承諾又不作數那一套,即便夏晟卿是太監,那也算男人,這承諾照樣做不得數的。
夏子衿心中冷然,連著最後一丁點的僥倖也沒有了,眼前這個夏晟卿是她陌生的,那個向來眼中只有她一個人的夏晟卿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步步爲營的人。
還是說......這纔是真正的夏晟卿,從前那些不過只是假象而已?
她不想再想了,胡亂地應了他幾句就緘口不言,眼中沉得像一潭死水。
夏晟卿以爲她只是氣惱自己不能儘快抽身,又好言好語地安慰分析,說了一會兒又舉著三指發誓日後定和夏子衿脫離這個金玉爲牢的是非之地,可他沒有發現,在夏子衿淡淡的迴應後卻沒有了往日的滿目欣然,有的只是無盡的失望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