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瑾琛挽著袁舉進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不禁握緊了拳頭,指甲隔著衣袖刺痛了袁舉,袁舉撇她一眼,“六小姐,不至於吧,忘記總長說的,該是你讓她難看,自然一點。”
湯瑾琛白他一眼,不說話。
袁舉無奈地笑,“六小姐當真是讓我傷心,我可是爲六小姐著想。”
湯瑾琛哼了一聲,想到他弄個電影明星噁心夏月的事情,一陣的厭惡,“袁副官,你不用討好我,我可是不會領你這個情。”
袁舉嘆息一聲,“算我自找的,白替你做一回惡人。”
兩個人進入大廳,正好趕上杜蘭甫在和來賓發表感謝和告別的感言,夏月和戰子秦立在離人羣不遠的一個角落絮絮低語,湯瑾琛只覺得心裡氣苦,轉臉去找戰京玉,也正向這邊看過來,肅然的臉上冷然一片,精緻的眉下一雙眼睛卻不時有電光閃爍,立時垂下眼睫轉開了臉,原本這個羅夫人是她最大的支持者,可是如今她竟是有些怕見她,戰子秦那日的話說得那樣絕,她都快要絕望了,不知道她是不是離這個羅夫人遠一點爲好。
杜蘭甫講完了話,人們該歡樂的歡樂,該聊天交流的聊天交流,戰子秦牽著夏月,“我到父親那裡去一下。”夏月吸了一口氣,他笑著安撫,“我一會就回來,我媽肯定陪著父親,你不要擔心,呆會回去我教你幾招收服我媽就是了。”
夏月掐著他的胳膊,“別開玩笑。”
他笑著拍她的手,“也是,你收服我就行了,其他的就交給我來辦。”
夏月看他一眼,深深的眼睛深深地看著自己,當真如同溫柔的黑色海洋,要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一般。心裡不由得慢慢地鬆軟了一些,他總是那樣有信心,可是她卻沒有,她見過的太多,知道的也太清楚,很多事情與渴望和努力沒有關係,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但是他這樣看著她,安慰她,卻讓她沒有辦法不去動容,即使他們當初結婚的目的和過程是怎樣不堪也好,至少他一直真心地經營和維繫著這個婚姻,她想他剛剛說的那些話,說他要堅持婚禮上的那些誓言,不由得就苦笑起來,結婚誓言是怎麼說的來著,我願意他做我的合法丈夫,我發誓從今天開始,不論在什麼情況下,貧窮,富有,健康還是疾病纏身,我將永遠愛他,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永不背棄現在的誓言。每個女人都渴望和心愛的男人交換這樣一個誓言,她和他曾經在天主面前宣誓的承諾,不管將來當真要怎樣,她算不算曾經堅守過?
“走吧,先和你舅舅道個別,我和父親說幾句話就帶你回家。”戰子秦替她理理鬢角的碎髮,有些心疼她恍惚見的憔悴,她最近情緒低沉,總是疲憊焦慮,說她越來越討厭這裡的天氣,總算他能帶她走了。他和父親道別,就帶她去清江去。
戰子秦牽著她輕聲絮語,距離父母休息的位置並不遠,徐馨撇了一眼立刻皺起眉頭來,眼波流動開始尋找戰京玉的身影。
戰子秦走到他們旁邊坐下,“父親,身體好一點了嗎?”
戰鋒看了一眼兒子,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媳婦,花白的眉頭輕輕抖動了一下,“唔”了一聲,“清江那邊搞前進基地的事情弄的國防部裡面雞飛狗跳你知不知道?”
戰子秦知道這些事情不可能瞞得住老爺子,當即正色答道,“知道,我只是趕時間,湯總長下達的改制的命令時限太短,有些事情只能權宜行事。”
戰鋒銳利的眼睛藏在花白的濃眉下看著兒子,“有些事情能緩辦,就不要硬著來,又不是刀子指到了喉嚨上,非得魚死網破不可。”
戰子秦瞟了一眼遠處的姑姑,“父親說的是,只是有些事情光妥協辦不成,太平了這麼多年,爲什麼最近一下子除了我們這裡,其他幾家互相打得都兇?這回汪總長第一個到這裡來,不做出點成績來又怎麼肯收手,我也是想早做些準備。”
戰鋒的眉頭擰得更緊,突然死死地盯住兒子,似乎是想看出什麼來,半天才重新開口,“能辦的辦,不能辦的不辦,你要掂量好,不要一門心思就想和人翻臉。”
戰子秦正色地看著父親,“父親的意思我明白,我不是準備翻臉是爲萬一翻臉了做準備,父親放心,我會仔細掂量的。”
“翻什麼臉?”戰京玉突然出現在身後,刀子一樣的目光掃過來,直直地盯在夏月的身上,“小七打算和誰翻臉?”
徐馨聽丈夫和兒子打啞謎,本來就有些懵懂,看見她過來趕緊站起來迎接,“大姐。”
戰子秦站起身來,“姑姑怎麼沒陪著姑丈?”
戰京玉不客氣地坐下,“小七越大越自作主張了。”羅東來在那邊和戰子楚談話,她卻是特意來找小七的。
戰子秦“啊”了一聲,不置可否地笑笑,“姑姑還生氣呢?”
戰京玉冷笑,“你少給我裝傻,湯六小姐的事情,你好好給我說清楚,不要全家人難堪。”
戰子秦轉頭看了一眼夏月,輕笑道,“姑姑,難道我的態度不明確嗎?不妨請那個湯小姐過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戰京玉的目光刀子一樣地剜過來,“爲了一個女人,你就拿著你父親和你姑父幾十年闖下的基業開玩笑吧。”
戰子秦冷笑,依舊懶洋洋地迴應,“姑父和父親的基業是血戰辛勞換回來的,我絕不會拿來開玩笑,姑姑可是認爲我去給人做上門女婿纔對得起姑父和父親?”
戰鋒聽他說的刻薄,不由得低喝了一聲,“住口,怎麼和你姑姑說話。”
戰京玉臉上倒平靜了些,冷冷地逼視過來,“小七,你本事了啊。你只管守著你的女人給我犟,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一個人把東瑾的天給我撐起來。”
戰子秦嘬了一下嘴脣,“姑姑,我的本事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去拿我做什麼合縱聯合。”話音未落,卻見湯瑾琛翩然過來,一一和衆人招呼,看著他淡淡地叫了一聲“七公子!”
戰子秦笑了一下,搭理都懶,湯瑾琛頓時煞白了臉,深深吸氣維持著涵養,繼續走過去跟戰京玉和戰鋒夫婦打招呼,“總司令好,羅夫人,戰夫人好,我晚上還要等媽媽的電話,就先回去了。”
徐馨是見到兒子給她難堪的,未免臉上也有些不好看,正想安慰她兩句,偏她那一雙晶瑩剔亮的眼睛只管盯著戰京玉,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不由得心裡隱隱有了不舒服,好歹戰子秦是她生的,當真是沒將她這個婆婆放在眼裡,只聽見戰京玉強壓著怒火語氣裡一貫的雍容平和,“湯小姐當真是乖巧的女孩子,有空多過來坐坐,我們歡迎之至。”
湯瑾琛意興闌珊的很,表面卻還是客氣,敷衍了兩句自去了,徐馨看了丈夫木然的臉孔,想起兒子生病那次狐貍精蜘蛛精地譏諷她,不禁心裡也有些嘆息,兒子選的那個自己不滿意,大姑子選的這個怕也不是好相與的,自己的兒媳婦怎麼就輪不上自己來選?
136
“父親,我近日打算帶夏月去清江。”戰子秦突然開口,徐馨嚇了一跳,戰京玉已經瞇起了眼睛。
戰鋒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兒子又看了一眼戰京玉,“小七,你怎麼這樣不知輕重?”
徐馨也急起來,“怎麼還說去清江的事情,是不是杜家那個丫頭又鬧什麼了?老天爺,這是什麼時候,你四哥眼看著又要走,你這個時候跑到清江去,是要累死你父親和姑父啊?”
戰子秦笑著看著姑姑,“怎麼了?四哥去西邊地球就不轉了?我這是大哥病了臨時暫代一下,老留在東瑾沒得礙眼,還是去清江的好。”揮手叫侍者送酒過來,取了一杯拿在手上,“表姐和四哥訂婚的時候給我個信,不過兩三天的路程,一下子就回來了。”
戰鋒看著兒子,突然頭上的血管又爆了起來,他還沒開口,戰京玉就一下子站了起來,“你還想幹什麼?再給你四哥表姐下個絆?”
戰子秦微微挑眉,“怎麼會?這樣的良偶佳配,我怎麼會煞風景?姑姑放心就是。”
“小七,你到底想幹什麼?到清江當你的山大王?你就這點子出息?”
“姑姑打算怎樣?我可不就這點子出息?我要是太有出息了,這天下可不要亂套了?”瞇了瞇眼,“姑姑,您恨鐵不成鋼應該看著四哥纔對,我這樣的爛泥一貫扶不上牆,您何必跟我生氣?”
戰京玉突然動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不就爲了我容不下你那個小妖精麼!小七,你枉費我們這樣爲你,你就這樣回報我們?”
戰子秦咬著牙,“姑姑,這話倒該我說,您不就是容不下夏月麼?如今是您逼著我離開,倒來埋怨我沒良心?”
戰京玉眼裡驟然冒出火來,只聽戰子秦摸了摸臉,淡淡地開口,“姑姑,我只是奇怪,表姐和四哥就要訂婚了,您巴巴的非和我叫什麼勁兒?我遠遠地避開去清江難道不何你的意?”
戰鋒已經忍不住,“你非得和你四哥你死我活一番?”
戰子秦臉上的肌肉猛然抖動了一下,“父親,這話也該我說,難道父親指望我引頸就戮?我還以爲父親當初做了決定就不會反悔,我記得我去清江是獲得父親首肯的。”
戰鋒看著他,“你去清江就肯罷休了嗎?”
戰子秦不語,冷冷地看著父親,“您想讓我怎樣做?”
戰鋒看了一眼戰京玉,“你和你四哥好好談一下。”
戰子秦失笑,“父親,我和四哥一起長大,我們之間不用談。”
“你們好好談一下!”戰鋒幾乎是吼了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妻子,“阿馨,你和大姐去招待客人,請大哥和小四過來,今天要要好好談一下。”
“舅舅,夏月放你這裡,我去應酬一下。”戰子秦把夏月交到杜蘭甫的手裡,親親她的臉,“寶貝,就一會,我立刻回來。”她沒有力氣挽留或是表示不滿,無非是花他兩分鐘哄她,他要做的事情,什麼時候改變過?
坐在杜家宴會廳的偏廳裡,靠在獨立的休息廳裡的絨布沙發上,默默地喝著咖啡,溫熱的咖啡緩解了一下她緊繃的情緒。酒會過於明亮的燈光讓夏月頭痛,她最近總是迷迷糊糊的睡也睡不好,醒也醒不來,參加這個酒會劉太太足足給她撲了三四層粉才蓋過臉上的黯色,戰子秦要去應酬,她也樂得躲起來休息,只是他這是做什麼?將她留給杜蘭甫?她不想花精神和他講話。
戰子秦說好了一直陪著她,轉頭就放下她跑去應酬,總算是把她交給杜蘭甫這個他認爲安全的守護者手裡,可她卻一點也不想和這個”舅舅“呆在一起,尤其是這樣嫁給了戰子秦之後,更是不願意面對。他究竟是怎樣獲得了杜蘭甫這樣死心塌地地支持?自己原本也沒有計劃馬上離開戰子秦,不過是在將來離開的時候自己可以走得徹底,一點也不和他或者是舅舅的有任何聯繫,結果沒想到舅舅竟然這樣敏銳地通報給他知道,鬧出這樣一番風波來。她不知道自己前幾天怎麼有那樣大的膽子,在他那樣的暴怒下還敢反抗,現在想起來當真是嚇死了。
想起那天他的瘋狂,還有他對孩子事情的糾結她依舊心有餘悸,他們這個樣子怎麼能再有一個孩子生長在旁人的非議猜忌裡?他執拗的臉閃過腦海,她只覺得哀傷,自己當初爲什麼那樣的軟弱,她嫁給他不過是兩個人在受苦,他爲什麼會不覺得?無聲地嘆息一聲,他們要是能私奔了該多好?他們一同到國外去,去他喜歡的弗吉尼亞,買一個小小的莊園,他可以和那些鄉紳們一同騎馬打獵,他們的孩子可以騎著小馬跟在旁邊,也許有一天也會像他父親希望的一樣穿上弗吉尼亞軍校的制服,那種胸前一大排銅釦子的老式軍服,想想就好笑,偏偏是最時髦的美國人要求學生穿那舊樣子的禮服,當真是有意思。
戰子秦穿那種美國式的單排扣帶墊肩的西服是什麼樣子?她恍恍惚惚地想,卻只是他穿著深綠色軍服冷然孑立的樣子。身後冷冷的光輝,都是負累,他們怎麼可能?他離不開,他也不肯讓她離開,她這個樣子當真離開的了嗎?
杜蘭甫用複雜的眼光看著她,他大約有半年多的時間不曾這樣好好的看自己的女兒,就連她出國上大學的時候也不曾這麼久沒見,她坐在自己的身邊,美麗得像個小仙女,比她媽媽當年還要漂亮動人,可是他卻是個失敗已極的父親,她陷入那樣悽苦的境地,他竟然是通過旁人才陸陸續續得知了一切。
其實最初來找他的是戰子楚,他本能地反對這位未來的總司令做自己的女婿,他的月月絕不能捲進戰家兒子之間的戰鬥中去,他知道戰子楚需要什麼,他也知道他會爲了月月和王秀琳離婚,他卻知道月月會因爲旁人的流言蜚語多麼痛苦。
戰子楚的態度比他想象的要誠懇和迫切,他一直懇求,最後他甚至說,月月和他已然相戀。杜蘭甫是多少知道女兒可能是有了心上人的,但是卻不能是他,如果來得及的話,他一定讓他們分開,月月是他的寶貝,他要她一輩子安安樂樂,絕對不能讓她每日悲傷不安的生活。
月月突然的失蹤差點要了他的命,王秀琳的謀害未成,她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居然來通知他的是戰子秦。戰子楚一直極客氣地稱呼他杜老先生,戰子秦卻開口就是舅舅,他初初著急月月的傷勢,並沒有在意,後來坐下細想,才驚覺這樣有多麼不妥。戰子秦坦然坐在杜家的客廳裡,“舅舅,我要帶夏月到新黎去,如果她身體允許,我想盡快和她結婚。”
他是知道七公子一直在追求夏月,他也明令禁止夏月和他來往,若是那個沉穩內斂的四公子還像是個可以託付的人,他真不知道這個七公子的自信來源於哪裡。
那個時候外面的風言風語很多,壓都壓不住,戰子秦出面封住了那些記者的嘴,也一槍擊中了他的軟肋。他知道月月最怕別人的非議,他知道月月此時不能孤單的面對這一切,可是他也知道,戰子秦是戰家奪嫡之戰中更危險的一個角色,他勉強坐下來和他談,戰子秦比他想象的更要深沉,他說的一切危險困阻他都不動聲色,似乎是早在他計劃之中,末了他只是說了一句,便讓他和杜楠都說不出話來,他說, “爸爸,若是我不成了,我必定帶著夏月回您身邊,您就當多個兒子就好。”
他不能再說什麼,他去看月月,月月驚惶地不敢看自己,卻把臉埋在戰子秦的懷裡,他想自己也不用再說什麼。女兒就這樣嫁了出去,他卻依舊是傷心不已,心裡時時刻刻七上八下的,夜夜無法安眠。戰子秦讓他放心,絕對不會委屈月月,可是如何能不委屈?月月分明是沒有想開過,他的月月他是知道的,月月從小就很少哭,表面上是個愛笑愛鬧的小姑娘,其實最是慣於將眼淚往肚子裡吞,這更是讓人心疼的地方。她能和七公子吵架,說明她確實恢復了活力,可如今兩人這樣的相敬如賓卻讓人覺得不安,她那樣沉默地坐在那裡,捧著手裡的杯子,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和她沒有什麼關係。
137
“月月,怎麼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他試探著摸摸女兒的手,當真是瘦弱得可憐,手背上的青青的脈絡清晰可見,攥著的小拳頭輕易就可以包進掌心裡,不應該這樣的,他的寶貝,他應該將她保護得好好的,如何讓她這樣不安忐忑?
“沒有,這樣的天氣讓我情緒不好。”夏月還是不肯和他多親近,在他面前的月月總是一副倔強的樣子,豈不知她越是這樣就越是可憐。
“這是你最喜歡的桂花丸子,聽說你來,老王專門叫他太太給你做的。”
看見老王期待的臉,夏月勉強看了一眼那青瓷碗裡白膩膩的湯汁裡同樣白膩膩的湯圓,微笑了一下舀了一個放進嘴裡,只覺得甜得噁心,粘在上顎上的感覺幾乎讓她吐了出來,強忍住了,只忍得眼淚都要留了出來,趕緊放下碗。“有點燙,我一會兒再吃。舅舅,你不用陪著我,我一個人坐一會兒就好。”神情間又是疲憊又是厭煩。
她確實比之前瘦弱得多了,烏黑的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便越發的楚楚可憐,杜蘭甫好容易有和她呆一會的機會,怎麼可能放過,“月月,要不要跟舅舅先去清江住一段時間?七公子和我說了,他忙完了打算也馬上去清江的,你先和舅舅過去好不好?”
“不用了,舅舅。”
“月月,跟舅舅過去吧,去散散心,我和七公子說了,讓你去法國或者荷蘭呆一段時間,你想去哪裡?”
夏月不語,這是戰子秦的意思?他怎麼可能讓她走?
“依我說,夏小姐也應該早早離開東瑾纔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戰京玉已經走到了兩人身後,微微冷笑著看著父女兩人,“蘭甫,你說呢?”
杜蘭甫原本一直避著她,沒想到她居然在自己告別的宴會上這樣闖到了自己的面前,再看老友羅東來並不在旁近,更是不安,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嫂夫人,請坐。”又給夏月打眼色,“月月,你讓他們送一份茶過來,羅夫人是不喝咖啡的。”
夏月只看她一眼就恨不得逃走,聽這一聲趕緊轉身要走,卻聽見戰京玉冷冷的笑聲響起,“不必了,你這個千金可真是個寶貝呢,怎麼人人都藏著掖著不給我見,我只想瞧瞧,可當真和舊人一個模樣?”
夏月頓住了腳步,勉強扯了個微笑出來,“羅夫人,您和舅舅慢慢聊,我先出去了。”
戰京玉上上下下瞧著夏月,慢慢地開口,“漂亮,是漂亮,當真是和她母親一個模樣!難怪戰家的小子們要爭得你死我活,這份本事當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夏月身子一震,杜蘭甫也是心裡一凜,“嫂夫人,夏月她。。。。。。。”
戰京玉沉下臉來,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下,突然冷笑了一聲,“蘭甫,你這個女兒我說她一句紅顏禍水沒有錯吧。”
杜蘭甫猛然擡起頭來,“嫂夫人,我是和你說過,我一輩子都欠你的情,可是夏月她只是個無辜的孩子,你不要把當年的事情放到她的頭上。”
戰京玉撇了一眼夏月,冷笑道,“她無辜?無辜的是菁菁,是小四還有小七,我們戰家一定是上輩子欠了端木梓清的,所以才讓她們母女來作踐我們。蘭甫,我沒埋怨過你,我之前願意把菁菁嫁給杜楠,也歡迎你回東瑾。可你不該把她也帶回來!”
夏月呆立在原地,聽著她尖銳來依舊高高在上的聲線,“蘭甫,你爲什麼帶她回來?我第一眼看見她就以爲見了鬼!都不知道是她端木梓清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她?她如此陰魂不散!”
夏月再忍不住,顧不上什麼修養尊敬,掉頭跑出了房間。她只覺得頭暈,連腳步都有些虛浮,好容易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她才停下來扶著樓梯欄桿休息。
突然旁邊過來一個穿灰色長衫的中年人,“夏小姐,外面車子等著,夫人要我送您離開。”
分明是極平和的一張面孔,她卻本能地感覺不安,身體貼在樓梯的欄桿上,她才感覺好受一點,“你說什麼?”
那中年人環視了一下週圍,淡淡地開口,“夫人給小姐都安排好了,由我送小姐離開東瑾。”說著伸手一請,前面已經有一個同樣衣服的年輕人拉開了一扇側門等著。
夏月依舊覺得頭暈,手心裡溼淋淋全是冷汗,彷彿抓都抓不住那鐵藝的欄桿,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更是讓她驚惶不安,“我不走。你們走開。”說著就要繞開那人離開。
沒想還沒走上一步,手肘就被人拖住,她原本就雙腿無力,被這樣一拖,高跟鞋一晃,頓時打了個趔趄,只聽那人的聲音依舊平淡,“小姐,七公子在和督軍及總司令說話,您是找不到人的,還是跟我們走吧。”
夏月心裡害怕,想要推開他的手,卻感覺他抓著她胳膊的手堅硬得彷彿鐵鉗一樣,還沒來得及呼叫,就被他在背上一推,就從那側門拐進了外走廊裡,那個年輕人迅速關上門跟過來,也抓住了她另外一隻胳膊,她只像騰雲駕霧一般被兩個人拖著向外走去,她驚恐地拼命掙扎,無奈這通向側面小門的走廊很是清淨,她只叫了一聲就被人摁住了口鼻,幾下子就拽到了側門口,那個中年人低聲在她耳邊開口,“小姐,夫人也是好意,您老實跟我們走,不會傷害了您。”
她掙動著,偏偏雙手都被抓得死緊,她這輩子也不曾有人這樣對她,她心裡本能的不信,拼命搖晃著腦袋,想要呼救,那人卻摁得緊緊的,她幾乎連呼吸都困難了。掙扎著已經被推出了側門,側門那裡空寂一片,壓根連個人影都沒有,杜家的僕人想必是被他們支開了的。她被拖著往一輛停在角落裡的車子上,眼前一切的景物都在晃動,她戰京玉那樣怨毒的眼睛在她眼前晃,那日和羅菁被劫持的情形也在不斷的閃現,那黑漆漆的車門已經打開,其中一個人鬆開了她去了駕駛位,她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用力一甩頭就擺脫了她口鼻上摁著的大手,在那人還沒來的及再製服她的時候狠狠一口咬在那人手上,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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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瑾琛是早早沒有了興頭的,也不耐煩哥哥和袁舉都是有“公務”在身要和人應酬調侃,徑自取了大衣出來,她是最喜歡自在的,一貫自己開車,因此穿了大衣自己向停車的地方走過去。
由於是晚宴,杜家大宅花園裡的燈都亮著,天上月亮也好,照得雪地一片瑩白,周圍十分通亮,她依稀聽見不遠有女人叫嚷,回頭一看遠處當真有個女人在和人糾纏,那身枚紅色的禮服分外眼熟,波浪樣的長髮散開,突然推開扯著她手臂的人,猛然回頭向著自己這邊跑過來。她一時間呆住,那個女人不是夏月又是誰?
原本伺候在院子裡看著車子的杜家僕人阿黃也是認了出來,叫了一聲,“表小姐!”
夏月遠遠聽見哭叫起來,“阿黃,救救我!”
阿黃聞聲跑了過去,湯瑾琛不由自主地也跟了過去。夏月一身禮服長裙,又是穿著高跟鞋,在雪地上跑了幾步就跑不動了,阿黃還沒跑到,她身後的人就追了過來,扯了她就往回走,夏月拼命掙扎,跪倒在雪地裡不肯移動。阿黃衝過去,還沒靠近,就被那兩個個人推開,湯瑾琛叫起來,“你們是誰,快放手!”
話音未落,就聽見另外一個女子聲音,“把人放開,不然就開槍了!”回頭一看卻是辦公廳裡那個衝撞過她的年輕秘書,極快地跑了過來,手裡勃朗寧的手槍一揮,“劉總管,不要逼我,夏小姐有個好歹,我們都活不成的。”
那個姓劉的一呆,阿黃已經把夏月扶了起來,夏月沒有穿大衣,光裸的手臂卻溼滑冰涼,他竟是一個沒有拽住,她又癱倒在地上,芝琦端著槍對著那姓劉的,慢慢蹲下去撐著她,“夏月,你沒有事情吧。”只覺得夏月的身體在不聽顫抖,虛軟的手連她的衣袖都抓不住,顫抖微弱的聲音在耳邊,“芝琦,好痛,芝琦,我好痛……”
湯瑾琛趕了過來,只見她枚紅色裙子下面,慢慢洇開一片紅色,眼看著越來越快蔓延成一片,不由得叫了起來,“天啊,快送醫院!”彎腰下去和芝琦一起把夏月從雪地裡扶了起來,回頭呵斥那嚇呆了的小黃,“去通知人,我們去醫院。”甩脫了高跟鞋,赤腳跑了幾步,把自己的車子開過來,董平已經跑了過來,幫著把夏月擡上了車,芝琦撇了一眼雪地上那樣大的一片血跡,心裡一涼,趕緊脫下外套給夏月裹上,只覺得懷裡像抱了一塊冰,夏月的身體不住的發抖,人卻已經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地只是呻吟,“疼,秦,秦......。湯瑾琛跳上駕駛座,一腳油門車子箭一樣衝了出去。
戰京玉看著夏月跑出去,冷笑了一聲,“蘭甫,這就是你的寶貝,有本事撩撥得我家裡天翻地覆,卻連聽也不敢聽。”
杜蘭甫低頭,半天才開口,“嫂夫人,我知道這件事情很是讓你難過,但是月月和七公子如今已是夫妻,你就不能寬容她一點,眼看著四公子和菁菁也要訂婚,你……”
“我就更不能讓她留在我家裡。”戰京玉一口打斷,“我心裡別了幾十年的刺,她不在我眼前我每天晚上還生生的疼,我不會讓我的女兒每日裡也受這樣的凌遲之苦。”眼光緩緩地轉過來,“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她的女兒!”
杜蘭甫無語,只聽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蘭甫,小七就是當真不肯娶湯家的小姐,我也不會怎樣,可我絕不能讓她的女兒繼續在這個家裡破壞。小四如今肯和菁菁結婚,不過是怕我幫著小七和他作對,壓根沒對你這個丫頭死心,我和東來又能撐的住幾年?他們兄弟兩個原本就是暗地裡針尖麥芒地在鬥,小四是個狠心的人,我留著一個禍害在,這個家就再也不會有安寧的一天了。”
杜蘭甫沉默著,“嫂夫人,七公子答應我一世會好好照顧月月,他們的婚事只要你一點頭,再沒有旁人能動得了分毫。四公子我接觸得不多,我也知道是東來和戰司令最看好的接班人,他不會犯這個忌諱。至於七公子那裡,他確實是要去清江的,這些事情時間久了也就平靜了。”
戰京玉冷笑,“你倒是會護著女婿啊,可惜我卻不能讓你如願,小七去清江,這是什麼時候他去清江?他現在去清江就萬事大吉了?他是卯著勁要和哥哥拼命呢!蘭甫,我大半生的心血眼看著就要毀在你寶貝女兒的手裡了!”
杜蘭甫心急去看夏月,也知道終會有這樣一天,他把女兒嫁給戰子秦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如今到來了,倒也只能這樣面對下去,“嫂夫人,我豈會樂見他們兄弟蕭牆?只是夏月在其中卻是無辜,若是你覺得實在受不了,我帶她回英國呆一段時間,等局勢穩定了再說。”
戰京玉冷笑,“蘭甫,你對你這個女婿還真有信心,你就知道他能咬死他哥哥?”
杜蘭甫看了一眼夏月消失的方向,“我對政治一向不感興趣,但是月月既然嫁給了七公子,不論結果怎樣,他都是我的女婿。”
“你倒是執著,怕你家千金不是這樣想的,前幾日她不是才被小七從雲港抓回來,兩邊瞞著你和小七存著私房錢,在龍平連宅子都置辦好了,她這個本事端木梓清可是沒有!”扯了扯嘴角,“不用她費心了,我幫她,京裡有小七的人,我只好送她去許地,明天這個時候她人就在北上的火車上過了戰鼓關了,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著去。”
杜蘭甫大驚,如今戰聲四起,許地的黃伯平已是焦頭爛額,她將夏月送過去,豈不是將籌碼送到人家手上來訛戰子秦?如今軍權還在總司令和四公子的手裡,若是一個談不攏豈不……,不由得驚怒難定,“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掉頭就出去吩咐尋找夏月,只盼夏月還在宴會上沒有被抓走,這畢竟是自己家裡,底下的僕人都認識夏月,決不會就讓人被帶走。自己不管不顧地就去書房找羅東來和戰子秦。
剛到了門口,突然間大門洞開,戰子秦帶著董震一下子衝了出來,見他剛叫了一聲“舅舅”,突然間頓住了腳步,死死盯著他身後,原本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猛然回頭伸手就去董震腰間拔槍,董震急忙摁住叫了一聲“七公子”,就聽身後一聲爆喝,“小七,住手!”羅東來迅速從他身邊閃過,他猛一回頭,纔看見戰京玉瞪大了眼睛,驚怒地怔在原地。
戰子秦慢慢鬆開槍柄,轉過身來,死死盯了一眼戰京玉,帶著董震跑下了樓,他只覺得渾身都是僵硬的,慢慢回頭,只見人人面色蒼白,戰鋒突然開口,“在聖心醫院,你先去。”
他心口如遭重錘,搖晃了一下才站住,跌跌撞撞地下樓而去了。
139
戰子秦只覺胸口如同被人狠狠椎擊了一下又一下,衝下樓,董震已經安排好車子在樓下等,他撲到駕駛室前就要拖司機下來,董震一把抱住他,硬是塞到後座,自己坐進去厲聲吩咐,“開車,快!”
戰子秦略略鎮定了一些,不敢想卻忍不住驚惶恐懼,心臟都要揪出血來,只想瘋狂地吶喊,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手指揪緊了沙發座椅,“快,給我快。”
司機跟了他多年,從來沒有見過瀟灑雍雅的七公子如此失態,後視鏡裡看見他猙獰的面孔嚇得心裡砰砰直跳,一腳油門,車子飛速地向聖心醫院衝去。
到了醫院,戰子秦急急衝進醫院大門,董平已在大堂等候,似乎已是清散了所有的外人,醫院裡只有不多幾個衛士守衛,董平迎上來低聲說道,“公子請鎮定,夫人小產了,大夫正在處理。”
他只覺得天暈地轉,她懷了孩子,她當真是懷了他的孩子,他竟然都不知道,緊緊抓著董震的手,恨不得從他的眼睛裡看出答案來,爲什麼會這樣,她當真有了他的孩子,他竟然不知道,董震帶著他上了二樓,恰恰病房門打開,一個留著薑黃鬍子的大夫帶著兩個修女出來,看見他很遺憾地搖了搖頭,他不敢相信,一把抓住那醫生的肩膀,逼視了過去,董震趕緊攔住他,那個醫生憐憫地看著他,說了幾句德文,他聽明白了,“很抱歉,您的妻子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他顫抖著嗓子,“她怎樣?”
那修女拖著他的胳膊,“先生跟我來,看看您的妻子,她現在最需要您的安慰。”
他慢慢鬆開了那醫生的肩膀,跟著那個修女走進了病房,宋芝琦驚惶哀恐地給他開門,只見素白的病牀上夏月蜷縮著靜靜臥著,烏黑的頭髮蓋住了面孔,彷彿沒有了一絲的生氣,他撲過去捧起她蒼白如紙的臉,冰冷得沒有一絲的溫度,他發不出聲音來,他該死,他該死,他哄騙她嫁給他,強迫她陪伴自己,強迫她要自己的孩子,她早就只道會有這樣的一天,他卻執拗地不肯相信,這樣的痛苦讓他都無法呼吸,她該要怎樣承受,爲什麼此刻他不能替她痛苦?眼淚落在她冰冷的手上,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夏月,他的孩子,他該怎麼辦?
“你不要哭。”她突然微弱的開口,顫抖得彷彿風中的碎葉,他擡起頭來,她顫抖的手覆蓋上他的臉,“不要哭,我會受不了,不要哭……”
他抓緊那隻冰涼的小手,摁在自己的臉上,彷彿那樣才能撫慰心裡的抽痛驚顫,“夏月,……。”
她看著他,眼睫不住地抖動,晶瑩的淚水無聲留下,他卑微地祈求,“夏月,不要離開我……”
戰子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看見戰子秦去掏槍的時候,恨不得自己手裡也有那麼一把槍。姑姑?他們從小被教導必須敬畏的那個女人一次次地傷害著他們心愛的人。
“子楚……”羅菁輕輕地走過來,面色蒼白地看著他,滿是痛楚的關切。
他轉開頭,不願意她看見此刻的自己。羅東來剛剛在戰子秦掏槍的時候搶先一步擋在了妻子的面前,就是此刻他仍然擋在戰京玉的前面,以至於沒有人能看清楚戰京玉的臉色,只能聽見羅東來低沉的聲音慢慢開口,“阿鋒,你們去吧,看看小七和夏月。”回頭看了一眼妻子,“這件事情不要讓外面的人知道。”
戰子楚一分鐘也不願意在這裡呆,當即跟在父親身後一同離開,剛剛上了自己的車子,就聽見玻璃上有人敲打,來的正是羅東來的侍從長皇甫嵩,他搖下車窗,皇甫嵩立刻立正,“督軍讓您去督軍府一趟。”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督軍的黑色轎車從眼前緩緩駛過,示意司機開車,他知道這並不是很好的談話時機,他的心太亂,如果再看見戰京玉,他不知道是否還能足夠冷靜地做出判斷。更何況就在此刻,督軍會想和他說什麼?
他閉上眼睛,剛剛的一切又浮現在腦海裡,小七坐在沙發上,總是那副天塌下來又如何的無賴樣子,說他要帶夏月去清江,彷彿什麼湯總長的威脅,還有打得如火如荼的戰場都和他七少爺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副樣子何其令人厭惡!小七從來心高,他怎麼可能放開一切帶著夏月離開,要當真如此,爲什麼早不走?爲什麼姑姑一施壓他就妥協在東瑾一留半年? 心裡一陣翻騰,憤懣得如同要爆發出來,小七就是欺負別人瞧不出他突然放手的端倪才故意這樣張皇地裝模作樣,要他當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夏月又怎麼會……?
董震進來的時候,大家都僵著不說話,董震立正示意小七有緊急事件,戰子秦只哼了一聲就要走人,壓根沒把衆人放在眼裡。父親爆喝,“小七,給我坐下。”森然掃了一眼董震,“出去!”
董震繃緊了身體,“總司令,當真是急務,必須七公子處理。”
父親已是震怒,“什麼急務?有什麼要務,是這裡的人聽不得的?”
董震閉緊嘴不說話,戰子秦卻已是發覺他的臉色不對,靜下面孔來問,“董震,什麼事情,就直說!”
董震看了周圍的人一眼,咬了咬牙,“羅夫人劫持了少夫人,掙扎的時候少夫人小產了,如今已經送往聖心醫院急救。”
戰子秦背對著他,他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指猛然摳進了沙發的縫隙。戰子秦衝了出去,差點拔槍斃了戰京玉,一切都是瞬間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晃動,他啪地搖下窗戶,讓刺骨的寒風吹進來冷卻已經沸騰的思緒,督軍要見他,他必須冷靜到可以鎮定思考的地步。
140
車子開進督軍府,自從羅東來不理事之後,督軍府已經大致成了羅家的私宅,也是一種象徵。他絕少踏足,即使他即將與羅菁訂婚,他也不曾獨自來過。他不知道究竟是這麼多年過去,這裡從不曾變化過,還是他一直不曾忘記,這裡的一草一木他依舊是熟悉。隨著皇甫嵩走過那青石天井,他看著那裡面那顆挺拔的石榴樹,彷彿又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羅菁哭喊著他的名字被戰京玉命令下人拖到後院去,他跪在那石榴樹的下面,面對著督軍的書房祈求……,他猛然扯下手套握緊在手裡,生生將自己從那往日的記憶中扯了回來,人站在書房的門口,那黑色大門上的虎頭標誌依舊在,卻因爲歲月的流逝,略微顯得有些暗淡,他屏住了呼吸,一步踏了進去。一團黑暗立刻籠罩了他,藉著唯一的光亮,那來自窗外的清冷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這裡也是沒變,那架子上的書,那牆上的刀劍,那小七最喜歡的銅炮模型,還有他和小七一同背英語給羅東來聽的那張藤榻。
“坐!”從沒變過的平靜低沉的聲調在黑暗中響起,這個房間裡唯一變的是它的主人,羅東來老了,昏暗中原本威嚴英武的臉龐彷彿抽乾了水分的枯葉,同樣枯瘦的身體陷在藤椅裡,虛弱得根本不像是那個叫做羅東來的男人。
“督軍有何吩咐!”他依言在對面的藤椅上坐下,端正如公事應對,一如多年他們相處的模式,自從他和羅菁的事情毀了以後,他就不曾叫過他姑父。他們只是下屬和長官,他那時起就已然下定決心,再與羅家沒有任何的瓜葛。
“你和小七不同,今天若是我叫他,他絕不肯來。”羅東來緩緩開口。
他咬緊了牙,“他夫人出了事,他自然不肯來。”
羅東來聽見他管夏月叫“夫人”,似乎是動了一下身體,“今天這件事情出來,小七那個性子,短時間內是再無人可以勸他。東瑾這片天,你要把它撐起來。”戰子楚怎麼也想不到羅東來直接就說到了這個,況且說得如此平靜,小七已然站到一邊揮刀叫陣,總統的人搖晃著槍管站在他們背後,說不準什麼時候什麼狀況就會對他們誰來上一槍,在這個時候,讓他把東瑾的天撐起來,督軍是什麼意思?
戰子楚慢慢開口,“督軍是讓我放棄西南的軍務?”
羅東開沉默,“日本人一直不動手,你不能一直耗在那裡。”
戰子楚沉默,“既是這樣。督軍爲什麼不勸小七留下來?”頓了一頓,“日本人遲早要動手,我遲早要去西南,現在留下一是那裡軍務走不開,而是臨時接手怕不合適。”
羅東來似乎早就料到他有這麼一說,靜靜地開口,“你是怕像老大那樣給小七做了嫁衣裳?”
戰子楚不出聲,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如今在西南是實際上的第一把手,日本人此刻還沒動手,但所有的信息都提示日本人絕對不會只是恐嚇而已,況且聯軍心力不齊,中央軍又出工不出力,他若此時留在東瑾不僅是將苦戰獲得的那些戰果白白送給了繼任之人,就是擔上一個怯戰的罵名也是吃不消的。
“我問你,你現在回西南去,這裡該怎麼辦?你打算和小七一樣和湯劍琛唱空城計?”
戰子楚沉默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督軍既然說小七唱的是空城計,那麼他自然是有計算的,他豈是當真會負氣出走的人?”
羅東來沉沉地吐一口氣,“小七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一方面認定對方會替自己撐著,一方面又恨不得咬死了對方纔好。你們家三個兄弟,你大哥過於精細,是個理事的材料,卻不善用人。你和小七都有帥才,你比小七能堅忍,小七比你善謀斷,我和你父親對你們的期望都是極高。”沉默了一會,“今日沒能和你們兄弟好好談談,怕是我這一輩子最後一件憾事。”
戰子楚聽見這句話竟是遺言的樣子,不由得心裡一懍,聽見羅東來繼續慢慢說著,“我這一世人最難得兩件事情,一是有先老督軍的知遇之恩,二是有你父親這個生死兄弟。原本我看你們兄弟的性子,你帶兵,讓小七到京裡去謀一個位子,你們兄弟同心,遠比我和你父親的出息大。可沒想到,你們自己鬥得那麼早。”
羅東來看他不出聲,“菁菁的事情你打算什麼時候辦?”
話題突然這樣一轉,戰子楚一時間沒有回還過來,鎮定了一下情緒纔開口,“我打算在回前線之前訂婚。”
羅東來沉默,“我當年若是允了你和菁菁的婚事怕一切都不一樣了。”
戰子楚心裡一陣煩躁,竟是一刻也不願意停留,站起身來,“督軍,若無別的吩咐,我先告退了。”
羅東來擡手,他已然轉身出門去了。剛走了兩步就聽見羅東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今日說的你再想想,想想菁菁,你再考慮。”
他頓足,終於沒有回答,快步離去了。
戰京玉慢慢出現在羅東來身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這不過是白問,他豈是會憐惜菁菁的人?”
羅東來撫額長嘆,“你不要再胡來了。這件事情,讓我怎麼對得起阿鋒?”
戰京玉冷著臉木然地看著窗外,“你說我要怎麼辦?看著菁菁一輩子這樣痛苦?”
羅東來閉上眼睛,“小四不是無情之人,菁菁的事情......。”長嘆一聲,“讓他們自己做主吧。”
第三卷
141
“一日七公子在開會,董震在外面突然看見小夫人身邊的董平拎著東西急匆匆過來,以爲是小夫人那裡出了什麼事情。七公子原本開會的,聽見董震過來低語了幾句臉色瞬間變了幾變,開口問道,“你說的是真的?”董震點頭,七公子隨即問道,“她沒事吧?”旁人聽得緊張,只道是他夫人出了什麼事情,只見董震略有尷尬地說沒事,七公子才笑了出來,直接說要休會,旁人莫名其妙出了會議室,只見七公子興沖沖回了辦公室,偷偷問了外面的警衛才知道,是小夫人親自做了點心讓人給七公子送了過來。這才恍然大悟。”
戰鋒靠在長榻上慢慢喝藥,聽見這個已是笑了,他閒來無事,便是喜歡聽人說些小七和夏月在清江的日子裡的小兒女笑話。若說戰子秦聽見夏月給他做了點心能臉色變幾變倒也是有典故的。據說戰子秦帶著夏月到山中看射擊演習,自有其他的軍官也帶著夫人過來,間歇之時便一同去野餐,有能幹的夫人親自操刀給先生們做飯,恰好七公子讓人抓了幾隻錦雞過來取羽毛她玩,就有人告訴她這錦雞也是可以吃的,說是取了羽毛後送給夫人們烹調。夏月沒有見過殺雞,便問雞是如何殺的,戰子秦說是用刀殺的,更有夫人解釋如何抹脖子放血等等,夏月只驚得雙眼圓睜,看那錦雞眼睛溜溜的很是可憐,問難道沒有爽快一點的辦法?正說話間,一隻錦雞許是被人說得怕了,掙脫了士兵的手撲翅要飛,戰子秦擡手一槍,將那錦雞擊落,旁邊自有軍官部衆讚揚他槍法如神云云,只聽夏月感慨,“這樣倒比挨一刀死得痛快些。”從此清江軍中全都知道七公子殺雞的笑話,說是七公子家吃雞不能用刀,須要手起槍落給雞一個痛快纔好。更有親近的人傳說,小夫人自野營時看別家的夫人那樣能幹便也學著要與七公子做個什麼嚐嚐,結果是一個雞蛋煎出來,十個指頭燙傷了七個,倒是七公子等不及醫生過來親自開車送去醫療營上藥,從此連茶都不讓她衝了。
“誰說的小堂嫂這樣笨?”戰勝看了一眼黃搏勘,他是戰鋒嫡親的侄子,年紀又小,在哪裡都沒有大小,從小就是戰子秦這個混世魔王的跟屁蟲,剛從國外回來半年多,一直在清江空軍基地就職,如今一身軍裝穿著很是像模像樣,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衝,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衝著黃搏勘歉意地一笑,端坐在戰鋒對面一本正經地彙報,“小表堂嫂只是不會用爐竈,西式的爐子她是會的,我臨行的時候還請我過去吃過飯。”
“哦?”戰鋒覺得夏月那個嬌滴滴的樣子,倒是黃搏勘說得比較可信一點,自己兒子那個慌慌張張的做派也很符合,若說夏月當真會做菜,誰能相信呢?
“是,我問過小堂嫂的,她上學的時候學過烹飪,只國外的學校都是西式的爐子,沒有我們中式大竈的火大,她一個不甚才燒了手,那日晚上我們吃的也是中餐,小堂哥得意的什麼似的,只那天黃師長已經動身沒在,小堂哥說了,請客是給他夫人專門闢謠來著。”
徐馨的好奇也來了,忙問那天吃的是什麼菜,是怎樣請客的一個模式,聽著戰勝繪聲繪色地描述兒子那個得意的樣子,不禁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那他們家裡她時常下廚?”她自己對廚藝是一竅不通,當真想不到夏月下廚會是什麼樣子。
戰勝笑道,“哪能呢?就是堂嫂肯小堂哥也不捨得啊。”大家都笑。
戰鋒咳嗽了一下,對著黃搏勘,“夏月身體全好了?”
“是,那邊的大夫說,小夫人調養的很好,身體很健康。”
“沒再有信兒?”
黃搏勘愣了一下,想到他問的是孩子的事情,“倒是沒有聽說。”
戰鋒嘆了一口氣,戰勝也是極伶俐的一個人,想了想,“不過說來好笑,小堂嫂倒還真是當“媽”了。”他原本就是性格詼諧的人,娓娓道來甚是活潑有趣。
說是梅雨天氣山間公路坍塌,恰好兩個學兵團在山裡訓練,都是剛剛進來的學生兵,嬌貴的很,這路一斷,吃用住都有問題。戰子秦原本帶著夏月在山裡度假,聽聞出了事故當即連夜趕往被堵在山裡的訓練部隊,指揮調度人員物資,路上遇到一個彝人的寨子,被泥石流沖垮了大半,老人孩子滿山披著樹葉哆嗦,也就分配了一些物資給他們。那個頭人十分感激,就送了一個兒子給戰子秦當奴隸,戰子秦是國外回來的人,自然不瞭解這個,只道那個頭人和他交好,十分感動,和那個頭人說,你兒子自然我也要當兒子待的,那小子倒是乖覺,看見戰子秦就叫阿爸,當場就把他叫樂了。戰勝說到高興,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表演起來,“小堂哥便讓他跟著堂嫂。那個小子才十五歲,黑臉白牙,看人就這個樣子,喏,跟狼崽子一樣。個子可不小,比董震還高些,跟在堂嫂後面,一口一個阿姆,您知道,小堂嫂平素就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後面跟那麼大一兒子,走哪兒旁人都跟瞧西洋景似的。您別說,這個乾兒子一認,後面可就好玩了!那個頭人在清江不算什麼,他的兒子小堂哥都收了做兒子,那些有頭有臉的大頭人怎麼能落後?紛紛要把兒子送過來,堂哥沒法子,這回讓我把那小子帶回來,說先放在這裡和黃師長的兒子一同上兩天學再送去軍校讀書算了,那些頭人的兒子也都這樣處理,說都給他當兒子煩死他了,受不了。
戰鋒聽著直想笑,想著自己兒子不久前還是一副抱著母親耍賴的疲賴頑童樣子,如今竟是要給幾十個“兒子”當“爹“了,當真是想不出的可樂。不由得笑得咳嗽起來,徐馨也笑得肚子痛,還得給丈夫捶背。“他們當真再沒要個孩子?那裡的大夫都是洋人,我看讓中醫瞧瞧,雪地裡小產不是玩的,調養滋補洋人不如我們老祖宗留下的法子好。”
戰鋒皺眉,“你和他說了我們的意思沒有?”
黃博勘點頭,“都說了,我這回過去,七公子似乎是有些鬆動的意思,怕是這邊老是送公務過去,他看著也是著急了,說是過段時間回來看您呢。”
戰鋒閉著眼睛嘆息,“光是看看有什麼用。”
黃博勘沉默了一下,“這樣說已是不容易,他說的是帶小夫人回來呢。”
戰鋒立刻眼睛睜開,“他是這麼說的?”
戰勝趕緊說是,“這回見到小堂嫂,還問您的病來著,還說是給您收集了不少珍貴藥物,並不像是很芥蒂的樣子。”
戰鋒笑道,“總算是這小子還有一點子良心。好,你回去吧。老四那裡我一向是放心的,有你護著他後面更是萬無一失。小七若是能回來,我就當真是高枕無憂了。好了,你一去大半年,也趕快回去休息吧。”
黃博勘回到家裡,太太正抱著新生的兒子在花園裡散步,女兒見他回來,衝過來抱著他撒嬌,他抱起女兒看著夫人笑,“幾個月不見你怎麼還豐腴了?這一身是什麼打扮?”
太太孟清笑著啐他,“突然回來好嚇人麼?”這不是天冷取了你的大衣來披著,就許那小夫人穿七公子的衣服,不許我披披你的大衣?”
黃博勘笑著逗逗妻子懷裡的熟睡的兒子,“怕很快就不是小夫人了,我看老爺子的意思,小夫人要轉正了。”
孟清笑著拍拍被父親胡茬子刺醒,咧咧嘴要哭的兒子,“我早料著有這一天,那樣一對小夫妻,玉皇大帝看了也要心軟的,何必非和自己兒子較勁呢。我看那個小夫人比大少奶奶和當年那個四少奶奶都有氣派,人家七公子眼光好著呢。”
黃博勘揪著女兒的小辮子,“得,你們女人倒是抱團,我們老爺們還說什麼呢?”
孟清笑著替他拍打衣服上的浮灰,“你們不說什麼?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心思?怕是比我們少說了?那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沒你們的份了,饞死你們!老爺子這邊心軟了,那羅夫人那裡呢?那個湯六小姐臉皮也夠厚的,怎麼還留在東瑾不走?”
“你是在家,不知道這些,湯六小姐應爲岸防機場的事情也是不時去去清江的,七公子和小夫人都很感激她那天晚上的救助,又對小夫人小產的事情保密,不時請她過去吃飯。七公子在清江修了岸防機場,他一個德國認識的朋友是個飛行教官專門回來幫他,對湯六小姐一見鍾情,如今正追求得如火如荼,湯總長也是樂見其成的樣子,早沒有當初的那股子執拗勁頭了。”
孟清笑道,“得,又一個美人兒嫁了,等開春四公子和羅大小姐的婚事一了,這東瑾城裡的美人可就都有主了。”
142
仗宜速勝,自古皆是這個道理。哪怕再是正義之戰,一旦曠日持久,必要生出些變故來。西南之戰,關鍵在龍城,但是龍城依山背水,甚是易守難攻,各地督軍的聯軍誰也不肯擔這個重任拼了身家性命去啃下這個硬骨頭。日本人也是奇怪,似乎是在等個什麼時候,大量兵馬物資囤積在羅河北岸與裝備精良的中央軍隔河相持,就是不動手。這樣一來,其餘在龍城苦戰的各地督軍的聯軍更是沒了勁頭,仗也就這樣子拖了下去,戰子楚到了此時才當真知道羅東來確實是老謀深算,早早預料了這個結果,此時他已然是聯軍的陣前最高指揮,中央政府的進攻命令一日日壓過來,底下的督軍叫嚷著散夥的逼迫也一日日熱鬧起來,打是肯定不能取勝的,散夥也絕不可能,爲了保全辛辛苦苦拼殺出來的威名人氣,思慮再三隻能稱病請辭。
爲了請辭,他也沒有少花功夫,總算是允許他回東瑾“養病”,卻是依舊不允許他辭去前敵總指揮這個職務。他心裡知道,這個職務一日不去,便如那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時刻懸於頭上,前線稍微有風吹草動就是天大的干係壓在他身上。因此此次回東瑾,一是與羅菁完婚,二就是要與父親和羅東來商量如何解脫這個困境。
自從上次離開東瑾之後,戰子楚這一去足足八九個月的時間,其間戰子秦帶著夏月去了清江,東瑾主政的名義上是戰鋒,實際上是已經“病休”多時的大公子戰子晉。他從回辦公廳之後已然全沒有了往日的靈性和氣勢,遇事顧慮極多,一則兩個弟弟的黴頭是絕不敢觸,二則湯劍琛那邊有點風吹草動他就膽戰心驚,若非戰鋒坐鎮,怕是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因此戰子楚從前線回來全程熱烈的氣氛裡倒不全是民衆歡迎抗日英雄的熱忱,更透著那些惶恐不安的元老官員們盼著主心骨歸來的殷殷期盼。
打仗花錢,只要不是打翻了天下,各地的督軍都還能過得去,中央政府的日子卻最是難熬。總統和西洋的英美關係雖然好,但是人家那都是民主國家,對你好一則有其利益要求,二則有議會制約,都有法令決不能借錢給中國打內戰。中央政府說是統管全國的財政和稅收,但是收稅的都是底下的督軍,能交多少到中央政府都是要看下面督軍的意思。東瑾富庶,對中央也順服,所繳也不過十之一二,且只是明面上的帳目,其背後的收入,例如戰子秦在清江新區的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名目,壓根就不在政府的控制之下。因此所謂統軍規建最最要緊的不是當真裁減下面督軍的部隊,而是要將這些督軍手裡藉著軍力搜刮地方的權利給統一化了。
湯劍琛在東瑾一呆一年多,真正動手辦成事的,倒真是戰子秦走了之後,戰子楚在前線感受最深,戰子秦去清江之前,前面雖然天天罵戰小七心黑手狠,倒並當真沒有因爲缺衣少糧,裝備不足而受困過,如今靠著中央政府協調統一的供給就沒有不需要扯皮的。戰子楚剛一離開前線,前面的兩個軍的軍長的電報就如同雨點一樣的打過來。旁的督軍所派的聯軍將領也是叫苦不迭,眼看冬季將近,誰能說的出這日子要怎麼熬得下去,戰子楚前腳剛離開前線,後腳七八個督軍或親自,或派遣得力愛將,巴巴兒地就趕過來給“戰老爺子”祝壽來了。
一時間一向祥和平靜的東瑾竟是出奇的熱鬧,誰心裡都清楚,這各地督軍都是提著腦袋用命換來的地盤勢力,什麼顏面尊嚴全都可以不要,兵馬卻不能不保,這所謂抗日抗了一年多收拾的都是潘文鬆,很有些被中央政府當了槍使的意思,因此早沒了繼續打的意思,這一次來也就是趁機逼著戰家表個態,如何才能既不得罪中央政府,又各自體體面面舒舒服服地從龍城前線把自家的兵馬撤下來。
打,軍心已亂,當真動手,一無糧草,二無士氣,絕無勝算。可戰子楚也知道,他若是一直留在東瑾,怕是前面的聯軍就要解體,到那個時候中央的整治命令下來,巴掌第一個就打到他的身上。無論如何,他如今是騎虎難下,非得想一個脫身之計纔好。
他冷冷地看著車窗外面歡迎的人羣,不由得就瞇起了眼睛。督軍已到了彌留之際,神志時而清楚時而迷糊,猶自念念不忘的就是要他回來和羅菁結婚以及找小七回來,兩件事情都是急務,他不得不辦,若是小七沒有回來,他只覺得和羅菁結婚並不是件爲難的事情,他在前線每每收到家書中,倒是她的信最讓人安慰,不知什麼時候,縱觀世上親近之人只有她才能讓他全然安心地靠近而不擔心算計。每每這樣感慨,便又想到夏月。
那天宴會之後,小七杜絕所有外人靠近醫院或者是他們於福廈路的私宅,就是徐馨帶著大夫過去,小七也就是讓進了大門,並不讓見到夏月。不過十日,夏月一出院,他就帶了去清江,一去八九個月,沒有一點的消息。
原先初見夏月,當真如一個小小的仙女,美麗活潑,帶著洞悉世事的敏銳,卻又天真浪漫得不食人間煙火,偏有那樣複雜的身世背景。他也曾不顧一切,狂妄的以爲自己可以拋開一切阻撓將她呵護於自己的懷中。如今看來,原來他纔是最天真的那一個。他曾經質問過小七,爲什麼那樣對她,如今反觀自己,若是此刻夏月跟的是自己,他又該如何?
車子開得極慢,他不耐地皺眉,敲了敲司機的位置,“怎麼回事?這麼多車?”
司機回答,“四公子,七公子的專列到達。”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賀青陽回頭,“四公子,我們繞民福路吧。”
他看了一眼賀青陽,淡淡開口,“不繞,去火車站。”
賀青陽呆住,他不看他,漠然靠回靠背上。
143
戰子秦離開這八九個月也並沒有閒著,原先他人在東瑾,清江的事情並沒見什麼動作,等他人一到了清江才立時顯出當年埋下的伏筆來。一是以剿匪爲名,勢力向南控制了渭江和臨江的河曲,清江的深水港口一開,十萬噸級的遠洋大船可以直接進港卸貨,卸下的物品直接換裝駁船沿著江水西去,十分便捷方便,遠比原先走東瑾,雲港再到龍平快捷高效。湯劍琛粗粗算了一下,光是清江港口的收入足足就夠戰子秦每年裝備十個步兵師的投入了,這還不算是由於港口和貨運帶動的其他的繁榮。如今誰都知道東瑾是富得冒油,只是誰也沒能摸著邊就是了。
二來光是水運並不足夠,戰子秦早早就請了國內國外的專家勘探測量過,他一到清江,清江的鐵路就開始建設,如今第一段已經全然完工,戰子秦這次攜小夫人回來給老爺子祝壽就是沿著東清線坐專車回來的。新建的車站極是氣派,擠在裡面歡迎的人羣的熱烈並不亞於之前歡迎對戰子楚的程度,各大報紙滿篇滿版登載著他的照片,一切一切都在宣告著戰七公子的歸來,只是聽說戰子秦下車就將發表簡短談話,便有這麼多人聞風而動,趕來接風,不過是想要聽聽這個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戰老七究竟要做什麼動作?
清江就彷彿這亂世裡的世外桃源,清江有礦有糧,平和而單純,但是明眼的人都瞧得出,那不過是個表象,表象下面卻是清江的締造者已經有些按捺不住的勃勃野心。就在清江那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地方,戰子秦居然搞什麼岸防機場,清江山裡的新軍訓練基地培訓的軍官直接組建的軍官團,就有三個。底下的新軍訓練奢侈得中央軍都要眼紅。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戰子秦回來,還能爲了什麼?
車子無聲無息地沿著車站的專用路開到站臺的另外一端,來接戰子秦的車子就停在站臺上,周圍層層守衛,戒備森嚴。戰子楚自然不會露臉,也根本不在乎此刻戰子秦會講什麼,他默默坐在後座上抽菸,從車窗裡看著專列始終緊閉的車門。
戰子楚來得不算早,戰子秦已然開始講話,依舊是清揚的聲線,果然只講鐵路不講其他,衆人自然是極期待他再講些關鍵的,所以屏息靜聽,所有的的吸引力都在他講演之處,這邊專列的車廂門卻無聲打開,董震那個小兄弟率先跳下車來,警惕地環視了一下,讓開了位置,夏月隨即出現在車門口,微微衝著接車的那個叫宋芝琦的秘書一笑,走下了月臺。
戰子楚停住了抽菸,靜靜地注視著她,她依舊喜歡披散著頭髮,帶著卷邊的小小毛絨壓耳帽,卻是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灰色毛呢風衣,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腳步快捷輕巧。在這裡他可以清楚的看見她美麗臉龐上淡淡的微笑,看見她柔軟長髮上閃爍著的柔和光澤。突然一個記者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遠遠對著她不停拍照,立刻有戰子秦的衛士將那人趕開,她略嚇了一跳,卻並沒有驚慌失措,只是無奈地對那個女秘書笑笑。突然轉頭向他這個方向看了過來,他只覺得心口一窒,然後驟然猛跳了起來,她卻極快地轉開了頭,向著身後笑了起來。他遠遠地眺望著,只見戰子秦結束了講話從後面過來,將她攬在懷裡,親暱地親親她的額頭,她仰頭微笑,不知說了什麼,戰子秦也跟著笑了起來,拉開車門送她上車。就在他以爲自己的視線將失去她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戰子秦耳邊低語了幾句,戰子秦的目光立刻向他這邊掃了過來,不過停頓了幾秒鐘,便俯身鑽進了車子,那車子窗戶上都裝著灰色的紗簾,流暢地從他的面前駛過,消失得彷彿沒有出現過。
賀青陽轉過頭來,“四公子,回去?”
他擡頭,看了賀青陽一眼,擡了擡手,車子慢慢離開了站臺,開了回去。他靠在椅背上看著手裡的香菸漸漸燃盡,靜靜地陷入了沉思。
羅東來的病勢日益沉重,任誰都知道,時日無多了,他一去位置自然是戰鋒的,然而戰鋒空出來的這個總司令的位置卻依舊是有變數的。他當然是東瑾衆望所歸,可是如今牽絆於西南戰事,便給了別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機。
他西去之後,沒了戰子秦與湯劍琛軟硬周旋,底下的人便有些吃不住勁,就連他的第四軍那樣鐵打的營盤都被湯劍琛左一個示範,又一個整改,折騰的人人自危,更不用說是其他的部隊。那些老爺子們軟磨硬抗卻壓根不是湯劍琛的對手,湯劍琛身邊那個袁主任說得精闢,“不過是官銜權限,我們拿在手裡送出去,一點不花我們的錢糧力氣,換個人就像換衣服一樣簡單。”湯瑾琛給東瑾官員人事上換血,將軍權拆分,直如空手套白狼一般便宜。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些老傢伙們已經老悖晦了,遇到這樣的事情只知道明著暗著弄些小動作,或是不斷給他寫信訴苦,壓根不是湯劍琛的對手。父親老了,大哥又一貫窩囊,如今見他就一副驚若寒蟬的樣子,根本指望不上。現如今他唯一的指望竟然是他深恨的小七。
戰子秦這個時候回來,意思相當明顯,誰都知道這一次戰小七是決不肯輕易離開了。當初說撤就撤,那樣輕快,並不是什麼對他和湯劍琛的空城計,徹徹底底是一出欲擒故縱的好戲,小七在東瑾埋好了雷,認準他和湯劍琛誰都收拾不了誰,就等著真正要拼命的時候突然跳出來,二話不說站在自己後面,現在這個情形是不求他也是求他,完全不用他費任何的力氣,好端端的一個東瑾城就送到了他的手心裡。
他暗自冷哼了一聲,卻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弟弟的殺伐決斷,當真是自負得緊,只不過他也並不是吃素的,總要讓他把吃到嘴裡的都給吐出來纔是。
車子拐過江濱,他突然睜開眼睛,“去官邸。”
車子改變方向,向著司令官邸馳去,小七早上到了,必定下午要過來給父親請安,他要在小七回來之前再見父親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比較悶,大家忍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