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鴻被花二爺這句話驚詫得合不攏嘴,他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麼嗎?
不過陸鴻很快就反應過來,這話一定是花老太爺讓他帶出來的,否則以花家森嚴的規矩,花二爺絕對不敢私自說出這麼駭人聽聞的話來!
況且,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義,已經不是路線方向的問題了,而是花家整個一貫的立場都在發生改變……
如果論起在大周所有的氏族大戶之中,最被低估的豪門,無疑就是這積善坊花家。
花家之所以能夠穩步發展,這或許得益於他們在三朝之中一直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加上其潔身自好的作風,以及老爺子高壽、家中人才輩出,無數的因果結合在一起,這才硬生生造就了一個七宗六姓之外,又一個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但是在無數次的暗流洶涌之中個,想要一隻保持中立,並且在各黨派之間遊刃有餘,這所需要的則不僅僅是心態,更重要的是實力!
可是,如今花老太爺已經明確表態要向陳州王伸出援手,這顯然與花家一貫“萬獸叢中觀虎鬥,我自巋然不動”的立場大相徑庭……
看到了事情本質當中的這一點,陸鴻才更加感到震驚。
花二爺瞧了瞧他的臉色,與他的目光一觸,顯然便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
一老一少兩人十分默契地相對苦笑,顯然作爲他們來說,在這種動盪不安的局勢之下,都是毫無抵抗之力……
看來老爺子也在早做打算了罷……
花二爺一直將陸鴻和湯柏兩人送過天街,這才邁著矯健的步伐緩緩回到積善坊去,並且消失在了那一片高門大院之中。
陸鴻騎著馬百無聊賴地在街道上晃悠著,只要再轉過兩道彎,便進了大直巷,到那時即便宵禁的鐘聲敲響,也不會有金吾衛過來多管閒事了。
此時天街的盡頭已經可以看見一隊隊值夜的金吾衛走上了街頭,開始挨個兒坊道、巷子招呼還在晃盪的人歸家閉門。
陸鴻這邊當然也有幾名金吾衛走近前來,但是他們一看陸鴻身上象徵四品武官的緋色戎常袍,和湯柏剛剛穿上身沒兩天的緋色文官袍,都“咕”地嚥了口唾沫,隨便找了個巷子便鑽進去繞開了。
畢竟還沒到正式宵禁的時辰,一個將軍,一個文官,這麼晚纔回來,誰知道喝沒喝酒?
萬一這兩位祖宗都喝高了,他們還貿貿然撞上去聒噪,回頭惹得將軍不高興了,扇兩個大嘴巴還算輕的,踹兩腳擂兩拳也沒處說理去!
不僅如此,假若真捱了打,還得笑瞇瞇陪著好臉色,不能躲不能罵,否則就不是受點皮肉苦的事情了——至於有損尊嚴,呵呵,這損個屁的尊嚴,根本不當個事兒!
小兵被軍官打,那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對於金吾衛們這“明智”的做法,陸鴻和湯柏對望一眼,都苦笑著搖了搖頭,並且有意識地加快了馬速,不一會便拐進了大直巷,此時宵禁的鐘聲剛剛從鐘樓那邊響了起來。
當——當——當——
……
……
北衙禁軍的名頭
,是相對於南衙衛軍來說的,大周由於禁軍陣容龐大,因此並不都駐紮在皇城內外,能夠有資格駐紮在位於圓壁城中的軍營的,只有兩支——王睿的龍武衛,以及盧樑的神機將軍府!
龍武衛的戰鬥素養以及裝備精良程度,在整個大周軍隊系統當中都是屈指可數,而他們所駐紮的圓壁城,與皇帝的宮城只有兩道夾牆之隔。
再說得明白一些,也就是圓壁城的南門,與宮城北門即玄武門,只有百餘步的間隔!
說龍武衛扼守著宮城的命脈,這並不算多麼誇張……
而在圓壁城中與龍武衛分庭抗禮的神機將軍府,便是皇室的最後一道屏障!
這個大周最神秘的機構,甚至連一城之中的龍武衛也知之不深,而我們的陸鴻,此時卻有幸能夠走到了神機將軍府的最核心地區——將軍堂。
“將軍堂”並非一座大堂,而是一個儉樸得說得上簡陋的小屋子。
陸鴻便在這小屋子當中,隔著一張方幾,與他的老師、神機門的將軍、神機將軍府大將軍盧樑對面而坐。
方幾中間燃著一鼎栲栳大的小香爐,以及一壺剛剛煮沸的茶湯,盧樑與陸鴻的面前,則個放了一個盛滿了茶水的粗胎陶杯。
整個兒屋子四壁皆是老舊的木料,其他除了兩個空閒的蒲團,幾乎更無長物。
陸鴻從隨身褡褳之中取出一本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書,從方幾上推到盧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說:“老師,書已讀罷,聽司馬師兄說,這本書最多半年便該交還,學生卻留了一年,實在慚愧。”
盧樑仍舊是那般臉如冠玉,平靜無波,穿著一身灰白的廣袖長袍,鬢髮、長鬚都打理得一絲不茍、光潔如墨,彷彿是個仙風道骨的出塵之人。
他的目光在那部書上掃了一眼,伸出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點著包封的一角,又彎腰推了回去,臉上也難得露出了一絲微笑:“你師哥恐怕也是會錯意了,當年讓他半年交還,固然是因爲他已經學成了十之六七,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做不了將軍。”
陸鴻聞言吃了一驚,聽老師這意思,難道自己就做得來將軍了?
此時盧樑口中的“將軍”,別人未必便知其意,但是神機門人卻都明白,這便是神機門主之意!
盧樑彷彿瞧出了他的驚訝,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其實要論兵道天賦,門中還是你二師哥最高,其次是你,你大師哥韓清嘛,若離開那得天獨厚的血統,他也只是二流。你二師哥是個純粹的軍人,最能領會《神機策》兵道精髓的,也是他。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神機門的歷代將軍,從來沒有一個純粹的軍人;《神機策》也從來不是一部純粹的兵書!”
陸鴻似乎明白了幾分,隋以前神機門的歷史無從考究,但是從唐開始,第一任將軍李世民後來做了皇帝,第二任將軍李靖看起來只是個軍將統帥,但是此人每當攻城略地之後,在所得之處的種種經略、安撫手段,卻又非尋常將軍能比。
近了說前一任將軍,武帝朝大破江東的屈山宙屈大將軍,也是從青州刺史任上舉兵,外人看來甚至是投筆從戎……
而
眼前這位,在政局當中的潛在力量,就更加不必多說了。
盧樑可是當年桃李園案唯一受到牽扯而紋絲未動的!
當今皇帝能以平庸之資,順利從東宮搬進宮城,固然有幾位宰相推波助瀾的功勞,而另外兩個鎮山石般的人物,在暗中的影響,卻絕對不容忽視。
一個當然是盧大帥,一個就是看上去根本不問政事的花老太爺……
“昨夜去了積善坊,有幸得到花老太爺的接見。”陸鴻並沒有矯情,將《神機策》重新鄭而重之地收好,便說出了他真實的來意。
盧樑的眉毛不可捉摸地抖動了一下,饒有興趣地問道:“花圭,他說甚麼了?呵呵,多半又是甚麼餿主意。”
陸鴻還是頭一次聽說花老太爺的名字,原來叫做花圭,他看老師的模樣,似乎對花老太爺頗有交情。
“您認識花老太爺?”他奇怪地問。
盧樑今日倒是健談得很,沒有像沭河大營那回,聊沒兩句便飄然離去了。
他飲一口加了菊瓣的茶湯,慢條斯理地道:“何止是認識……他的父親,就是我的老師……”
陸鴻手中的茶杯明顯震動了一下,杯中的茶湯晃悠悠地盪出幾圈波紋。
他萬萬沒想到,花家與神機門還有如此的淵源……
“花圭說甚麼,你就去做罷。”盧樑最終做了決定,“無非也就是再添一股渾水罷了……”
看來老師半步不出門戶,對天下大勢、人心風氣,仍然把握得精準之極!
陸鴻帶著幾分敬佩而又熱烈的目光,說道:“謹遵老師教誨。”
盧樑呵呵一笑,搖搖手說:“你們年輕人自有主張,時勢也自有其運數。陳州王的確是打破如今困局的唯一手段……李靚嘛,他走了一步大錯特錯的棋,恐怕不僅害了太子,也害了自己!”他頓了頓,忽然目光炯炯地說,“不過,陳州王此人,變數太大,未必便是明主,一切就看他能不能成功打掉自己身邊的‘劫’!”
陸鴻深深皺起了眉頭,奇道:“那是甚麼樣的‘劫’?”
盧樑神情複雜地望了他一眼,搖頭道:“到時你自會知曉。”
過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陸鴻忽然想到了甚麼似得,問道:“老師,有一個人,不知道您認不認得,他叫李嗣原。”
盧樑聽到此人的名字,忽然眼中精光大盛,嘴脣囁嚅了半晌,才道:“我早就知道,你終究會問到他——他,是我的第一個弟子!”
雖然說這兩日讓陸鴻措手不及的事情不少,但是這一件,卻無疑是最讓他震撼的一個!
他此時瞪圓了雙眼,嘴巴愕然地大張著,彷彿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盧樑追憶了一瞬,便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昨夜兩胡的情況我知道了,聽說他做了一件大事,還真是沒想到。”
陸鴻此時的心情已經不知道用甚麼詞彙來形容了,甚至腦袋裡都是轟隆隆地震盪著,他只聽見老師縹緲而虛幻的聲音漸漸印到了腦海裡。
“……你們三兄弟,都不是他的對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