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裡一屋子的女眷,我不知道哪個是李涵的舅母,只能跟著巧燕慢慢地向裡走。靠窗的炕上坐著一箇中年婦人,見我進(jìn)來,就下了炕牽著我的手,仔細(xì)打量起我來。
“嗯,幾年沒見,模樣是越來越俊了。”她說著便拉著我上炕。
我在炕沿坐了,微微地笑著低下頭去。反正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多說多錯,不如不開口。
“涵兒今年十三了吧?人大了,倒是越發(fā)靜了!”她又問道,“聽說你姨娘去的那會子,你大病了一場。現(xiàn)在身上可好了?還吃著什麼藥?”
我現(xiàn)在肯定這位就是,便答:“託舅媽的福,都好了,不曾再吃藥。”
舅媽郭氏點點頭,指著屋裡其他的女眷向我介紹。光舅舅的妾室就有三位,據(jù)說有兩個李涵小時候見過,還有一位是一年前才納的。又有舅媽嫡出的表妹一個,二姨太太生的庶出的表妹一個。反正我全不認(rèn)識,現(xiàn)在記一遍得了。鬧哄哄的都見了一遭,下人來回報說,舅舅回來了。
不多時,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進(jìn)了裡屋,在座的都站起來迎接。
“都坐著吧。”他隨意擺了擺手,徑直向我這邊走來。
我上前施禮:“見過舅舅。”
舅舅“嗯”了一聲,有些訝異地看著我說:“人說女大十八變,都變得讓人認(rèn)不得了!”
郭氏在一旁笑道:“小的時候兩姐弟長得都似妹妹,如今大了,涵兒反而像姑爺?shù)亩唷!?
“嗯,是比小時候大方了。”舅舅點頭笑道,他又轉(zhuǎn)而對郭氏說,“難得今天李涵來了,讓廚房好好地做一桌菜,全家人熱鬧一場。”
郭氏答應(yīng)了一聲,吩咐下人張羅去了。舅舅在炕上坐了,我正猶豫該站著還是該在下首找張凳子,舅媽郭氏便摟著我坐到炕桌另一邊。接著,舅舅和舅媽就問我一些盛京家裡的情況,什麼‘你爹身體如何’,‘你弟弟可有長高,課業(yè)怎樣’之類;還問起故去的美娥姨娘所出的小妹妹,‘今年多大了’,‘可生得好模樣’;更八卦一點,又問到爹前兩年納的小妾,‘性子是否溫厚’等等。我不但要一一作答,還得適時感謝他們的關(guān)心,古人說話的方式真夠累人的。
正聊著家常時,舅舅的兩個兒子慶均慶培掀簾子進(jìn)來了。郭氏笑著招他們過來:“快來見過你們妹妹。”
舅舅的妾莫氏笑道:“太太不是忘了吧,涵姑娘還比二爺大上半年呢!”
“瞧我,可不是忘了!”郭氏拍了下額頭,又向兩個兒子笑說,“你們有幾年沒見涵兒了吧?可不許像以前似的欺負(fù)人了!”
李涵的表哥魏慶均今年應(yīng)該十五歲,長得和舅舅很像,臉容俊雅,只是身形偏瘦長,換成現(xiàn)代人的說法就是竹竿子,風(fēng)一吹就倒型的。他擡頭看我,也跟他弟弟一樣盯了我半天。我淡淡地笑著,隱隱的帶著一絲譏嘲的意味。他顯然是發(fā)覺了,目光中頓時綜合了迷惑和訝異,但臉上的神色卻是一絲不變的。只聽他柔和親切地對我說:“涵妹妹好。一路車馬勞頓,辛苦妹妹了。”
我輕輕地應(yīng)酬了一句,便轉(zhuǎn)向表弟慶培。這小鬼眼神閃爍頗不自在,舅媽幾次催促,他吞吞吐吐,‘姐姐’兩個字硬是出不了口。我笑道:“剛纔在園子裡,我就碰見過表弟了。他還有心送一隻青蛙給我玩兒,都怪我一時害怕沒抓住,給逃到院子裡去了。”
舅舅聽我這麼說,沉著臉向慶培看去。他似乎感覺到那視線,身體微微地瑟縮了一下。正當(dāng)舅舅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有丫鬟進(jìn)來稟報說,晚飯備好了,請?zhí)珱Q定擺在哪裡。
郭氏道:“就在南面花廳裡好了,那兒地方大,也通透。你看呢?”
舅舅點頭說好,然後領(lǐng)著一大幫子人移往南花廳。慶培逃過一劫,鬆了口氣,卻不知趨吉避禍,用怨毒的眼神盯著我,我則回以柔柔的淡笑。
飯後,郭氏疼惜我遠(yuǎn)來勞累,命人帶我下去安頓。她早就讓人收拾了一處雅淨(jìng)的小院,盛京帶來的行李也全部歸置妥當(dāng)。
我一沾著牀就睡過去了。這個身體畢竟是小孩子,正是貪睡的年紀(jì),而且在這種沒有電力的時代,熬夜又有什麼事可做?睡著了很好,起碼我時常能夢到從前的種種……爸爸媽媽、敏暉哥哥、導(dǎo)師、陸穎、王小桃,甚至是趙國淳,能看到他們,即使是面目模糊的形象,對我來說也是難得的幸福啊!
嗡嗡哄哄
大堂里人聲鼎沸。
“茶博士,添水!沒見爺?shù)耐胙e幹了嗎?”
“來嘞!爺別急,小的這就給您斟上!”
店小二伺候完前面桌的,提著長嘴水壺停在我面前:“這位小爺,也給您滿上?”
我點了點頭,隨他在我半乾的茶盞裡注滿熱水。樓下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嗓音隱約可聞,剛纔我只管自己發(fā)呆,也沒留心他說的是什麼段子。
從盤子裡夾了塊蜜釀桂花甜藕,細(xì)細(xì)品嚐了一會兒才嚥下去,唔,這味道可打七分。這個茶館子並不出名,我尋到這裡不過是因爲(wèi)聽說這家做的江南茶點十分地道。
我這人原來就沒什麼生活情趣,除了研究工作以外,平時唯有在滿足這口腹之慾上興致勃勃。敏暉哥哥老笑話我是個“饞癆鬼、饕餮客”,我纔不理他,不就是喜歡吃嘛,又不是吃不起。我家從祖父起就十分殷實,老爸更精明強(qiáng)幹,手下有數(shù)家頗能賺錢的公司。我十八歲高中畢業(yè)的時候,老爸便把一小部分股權(quán)轉(zhuǎn)到我名下,可以說口含金匙長大的我,從未試過爲(wèi)金錢煩惱。
記得我上大學(xué)填志願的時候選物理,老爸一臉鬱卒地嘀咕:“怎麼無緣無故喜歡這麼冷門的。”老媽冷笑著說:“什麼叫冷門!你還想高凌挑個市場營銷、企業(yè)管理之類的嗎?自己滿身銅臭不夠,還想拉上女兒!”老爸眉頭一皺,說:“我不就隨口說說,你幹嘛羅羅嗦嗦一大堆!”老媽的性格哪是能忍氣的,兩個年過不惑的活寶當(dāng)即開吵。我一發(fā)現(xiàn)這種兆頭就迅速離開現(xiàn)場,順便幫他們帶上門。喜歡吵架怡情是他們的自由,我是從小看慣了,但左鄰右舍沒義務(wù)忍受噪音。
“這位小哥?”
老爸老媽吵架的畫面迅速淡去,我眼神的焦距回到現(xiàn)實存在的事物上。正前方大概5米遠(yuǎn)的地方,居然多了一個唱曲的姑娘,抱著個琵琶,約摸十五六歲年紀(jì),長得清麗可人,我現(xiàn)在是直直地看著她,怪不得人家滿臉通紅坐如針氈。我維持這樣的姿勢多久了?搞不好人家以爲(wèi)我一個勁地盯著小姑娘看,一副色鬼樣。但剛纔說話的不像是她呀?
正奇怪著,耳邊傳來清咳的聲音:“這位小哥,能拼個桌嗎?”
我轉(zhuǎn)頭向身側(cè)看去,只見和我搭話的是個俊秀的少年,大約和李浩差不多年紀(jì),穿著月白暗紋錦袍,外罩石清色一字襟馬甲,腰間懸著玉佩、荷包等物,一看就知道家裡非富即貴。他身邊立著另一個稍大兩歲的少年,一樣的俊挺漂亮,衣飾也是一樣的華貴。
我無意跟陌生人搭上什麼關(guān)係,冷冷道:“對不起,我沒有跟人拼桌的習(xí)慣。”
說話的那個顯然不慣被人拒絕,剛想跟我理論,大的那個卻拉住他,極快地說了幾句話,小的那個似乎被勸服了,兩人一起尋別的桌子去了。他們用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估計是滿語,看來這兩人出自滿人權(quán)貴之家,不跟他們攪在一起絕對正確。
我仍舊喝我的茶,吃我的點心。那唱曲的姑娘見我不盯著她了,也恢復(fù)了正常,調(diào)了調(diào)絃,開始唱起小調(diào)。她聲音十分甜美,至於唱功,我聽不出好壞,總之還入得耳。一曲未畢,有個粗豪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喂,你!讓爺搭個桌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