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齊河縣。
桂萼把政事交給史道處理,自己帶著兩個隨從,前往省城周邊鄉(xiāng)村微服私訪。
他一路仔細打聽詢問,驗證一條鞭法的具體利弊,很快就跟孟殊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問題。
朱元璋規(guī)定,十年搞一次人口普查,可到了朱棣那會兒,各地戶籍黃冊就已經(jīng)隨便亂填,人頭稅也是裡甲長在胡亂徵收。州縣官只管人頭稅收沒收齊,不管下面是怎麼收的,導(dǎo)致少部分百姓承擔全體丁役錢!
而山東這次徵收一條鞭稅,總?cè)丝诨蛟S沒隱瞞多少,具體戶口卻是一塌糊塗!
甚至有些農(nóng)戶,祖爺爺輩兒已死上百年,居然還被官府勒令交稅,因爲他們是按戶籍黃冊在徵收。只認冊子不認人,也懶得去查驗真實情況,就算查也很難查得清楚。
桂萼一路眉頭緊皺,並非埋怨王淵亂改一條鞭法,而是思考著該如何儘量完善。
即便王淵不改,實際操作起來,原有的一條鞭也問題多多。
信步穿過村落,來到村口的村塾,郎朗讀書聲把桂萼拉回現(xiàn)實。他突然露出微笑,就站在村塾外邊,看著裡面的孩童讀書識字,似乎這樣能夠忘卻一切做官的煩惱。
卻聽塾師對孩童們說:“爾等且苦讀背誦,我去尋那混世魔王?!?
孩童們表現(xiàn)得很乖,搖頭晃腦誦讀文章,可沒等老師離開多久,就紛紛扔掉書本打鬧起來。
桂萼站在外面,見狀不禁莞爾,似乎想起什麼幼時趣事。
遠遠綴著塾師,桂萼跟到一片小樹林。
卻見一個稚童手持木棍,正在指揮幾個孩童排兵佈陣,隨即分成兩隊在那兒捉對廝殺。
“先生來了!”
一孩童大呼,頓時童子們四散而逃。
塾師分身乏術(shù),只能去揪“首惡”,厲聲大呼:“尹秉衡,你給我站住!”
那個叫尹秉衡的孩童也不跑了,提著棍子回報,抱拳作揖道:“拜見先生。”
塾師質(zhì)問:“你爲何又帶著同學逃課?”
尹秉衡說:“學生欲效仿王相,苦練武藝兵法,今後出塞掃蕩蒙古!”
“胡鬧,”塾師說道,“好男兒,當曉聖人言,苦學五車書,整天舞刀弄棒像什麼樣子?”
尹秉衡道:“男兒在世,自有一身豪氣,五車書算得了什麼?”
“你……你……”
塾師氣得渾身發(fā)抖,衝過去揪住孩童的耳朵,將這小兔崽子拖回去見家長。
其父尹綸,剛考取山東舉人,開春就要赴京參加會試,如今正在家裡辛苦複習四書五經(jīng)。
見兒子被老師拖來,當面一通教訓,尹綸連忙說:“先生請息怒,今日我定要教他老實聽話!”
這塾師年齡很大,父子倆都是他的學生。
“啊!”
一棍子抽過去,尹秉衡被打得跳起來,卻又乖乖站好不敢逃。
尹綸逮著兒子一陣暴打之後,喝問道:“你可知錯?”
尹秉衡咬牙不語。
“還不認錯!”
尹家勉強算是小地主,日子雖然過得去,但平時也很少見到肉食。尹綸這個長期吃素的舉人,竟是臂力驚人之輩,他憤怒之下單手提起兒子,狠狠砸出門去,把兒子摔得七葷八素。
塾師被嚇了一跳,連忙勸導(dǎo):“打便打,別摔死了?!?
尹綸說:“這等不孝子,摔死了纔好!”
尹秉衡暈乎乎爬起來,見父親又過來了,連忙喊道:“父親,兒子以後是要拜大將軍的。今日若把大將軍打死了,父親不想受那封侯之貴嗎?”
尹綸本來已經(jīng)舉起棍子,聽到這話哭笑不得。
桂萼在旁邊看了半天,忍不住讚道:“少年好志氣!”
尹綸沒好氣道:“他算什麼少年,這兔崽子才八歲?!?
桂萼驚訝道:“八歲便生得如此高大,竟似十二三歲的少年,言語也跟那少年無異。此子今後必爲將才!”
尹秉衡聽得昂首挺胸,驕傲地說:“我以後定拜大將軍?!?
“哈哈哈哈!”桂萼大笑不止。
歷史上,尹秉衡是翁萬達的門生,就是前文負琴背劍,要去徽州問一問不平事那位。
不是文舉,而是武舉,全國武進士第四名。
尹秉衡他爹是進士,後來官做得很大,這貨卻硬要投筆從戎。並跟隨翁萬達北擊蒙古,打了自永樂北伐以來,大明跟蒙古之間最慘烈的一仗。
當時,蒙古十萬大軍南下,翁萬達派遣新科武進士們,帶一千士卒,兵分兩路馳援前線關(guān)口。
第一戰(zhàn),尹秉衡百發(fā)百中,一個人就射死二十七個蒙古騎兵。
蒙古人不敢再強攻此關(guān),繞去攻打隔壁一處關(guān)口。當時的武進士第一名,相當於武狀元的王邦直,害怕蒙古人走小路繞過關(guān)口斷糧道,竟率領(lǐng)幾百人主動出關(guān)廝殺。
在遭遇數(shù)萬騎兵埋伏的情況下,王邦直接連射死七人,又射死一個蒙古將領(lǐng),竟然將數(shù)萬蒙古騎兵殺退。
幾萬蒙古騎兵逃出不遠,一個蒙古將領(lǐng)越想越怒,大吼道:“明軍不過數(shù)百,我們幾萬人還敗退,有什麼臉面回草原?”於是帶著部衆(zhòng)殺回去,跟追擊當中的明軍再度交鋒。
參將張風很快陣亡,王邦直誓死不退。
數(shù)百明軍對陣數(shù)萬蒙古騎兵,依靠地形優(yōu)勢,從下午殺到晚上,被團團包圍之後,又足足殺了一宿。天亮之後,蒙古人已經(jīng)殺怕了,將戰(zhàn)馬連在一起驅(qū)趕,蒙古士卒下馬跟在後面衝鋒。
王邦直揮舞著沉重的鐵鐗,親手斃敵數(shù)十人,被馬腹下鑽出的敵人偷襲。他雙腿被死死抱住,久戰(zhàn)力竭已拿不動鐵鐗,抽出腰刀自刎而死。隨後,王邦直被蒙古人分屍,爲了泄憤還往他肚子裡塞石塊。
得知此關(guān)失手,翁萬達命令尹秉衡前去拖住,親領(lǐng)精騎設(shè)伏於白登山,又命令總兵周尚文率大部前後夾擊。
尹秉衡手裡只有五百士卒,接到命令之後,主動跑去山裡進攻數(shù)萬蒙古騎兵,爲大明各路援軍爭取寶貴時間。此人一路殺穿蒙古人在山裡的臨時防線,找到王邦直被砍成幾截的屍體,脫衣裹住碎屍又殺回去,竟成功把王邦直的屍體帶回明軍大營。
都說古代軍隊,傷亡率多少就要崩潰,可這前後兩撥1000士卒,在幾個新科武進士的帶領(lǐng)下,傷亡率超過99%還死戰(zhàn)不退,最後幾乎是在戰(zhàn)場上死絕了。
更可貴的是,這年尹秉衡才21歲!
渾身帶傷的尹秉衡,被論功第一卻不要,堅持說王邦直的功勞第一。傷好之後,被調(diào)去南方打倭寇,跟戚繼光成爲鐵桿好兄弟。
如此名將,很快獲得嘉靖皇帝賞識,被派去督修紫禁城的城門。好不容易把紫禁城修好,又被派去保定當總兵,這個地方根本就沒仗可打。尹秉衡在保定整頓軍隊,把本可私吞的養(yǎng)廉銀子,全拿出來購置了2700匹戰(zhàn)馬。
直至萬曆朝,張居正都已經(jīng)死了,尹秉衡卻還活著。南方倭寇再起,當年的抗倭名將,只剩尹秉衡一人而已,被萬曆皇帝啓用爲平倭總兵官。
這樣勇猛清廉忠誠的名將,因爲牽連進政治鬥爭,到死還是一個保定總兵。
此時此刻,尹秉衡只有八歲,整天逃課夢想當大將軍。
桂萼愛才,問道:“大將軍者,當有勇有謀。你可知兵法?”
尹秉衡搖頭:“不知?!?
桂萼笑道:“我知一人精通兵法,可薦你做他的學生。”
尹綸忍不住問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桂萼抱拳:“饒州桂萼。”
尹綸大驚:“竟是桂薇垣當面,齊河舉子尹綸,拜見布政使!”
桂萼笑道:“你這兒子,怕是不讀書的,不如跟著王相學習兵法韜略,王相喜歡這樣有志氣的武勇少年?!?
“若真如此,便是祖宗蔭福?!币]非常開明。歷史上,他雖然自己做了進士,卻也不攔著兒子學武,還請名師教導(dǎo)兒子武藝兵法。
桂萼讓孩童繼續(xù)留在村裡,他要先寫信給王淵,等王淵同意之後,明年春天再把學生送過去。
當晚,桂萼住在尹綸家中,談及一條鞭法之事。
尹綸說道:“一條鞭稅,不可按照賦役黃冊徵收。家父已經(jīng)過世十餘年,卻還得按官府黃冊納稅,許多隱匿人口反而得以逃脫。”
桂萼問道:“以君思之,該如何解決?”
尹綸搖頭:“無法解決?!?
“是啊,無法解決?!惫疠鄧@息。
次日,桂萼返回省城,提筆給王淵寫信。內(nèi)容只有一個:加大田畝分攤稅役的比重,儘量減少人口所承擔的丁役錢。
什麼意思?
即努力趨近於“攤丁入畝”,讓地主們交得更多。
攤丁入畝,本就屬於一條鞭法的深入改革,是一條鞭法的最終進化版本。
在古代,人頭稅和雜稅沒法取消。僅以徵收目的而論,近似新中國1990年代的三提五統(tǒng),這玩意兒直至21世紀才漸漸消失。
王淵在京城讀到桂萼的來信,很快回復(fù)說:“紹豐三年的夏糧,提高田畝丁役權(quán)重一成,以試探地方士紳豪右的反應(yīng)。勒令各州府縣,儘快更改完善戶籍黃冊?!?
這就是王淵不敢盲目在全國變法的原因,必須先在其中一省進行試驗。
就算山東省試驗成功,推廣到全國之後,還得根據(jù)各省不同情況,而做出適應(yīng)地方條件的微調(diào)。
歷史上,張璁因爲自身年齡太大,改革的時候非常急躁,還沒推行全國就自己下臺了。
張居正因爲地方阻力太大,一方面選擇向大地主妥協(xié),一方面又在實施過程中矯枉過正。雖然使得中央財政大大改善,卻在改革過程中扭曲走樣,而且還無視了全國的個體差異性。
王淵的改革也不完美,但他儘量做到整體靠譜。
其實,山東的州縣官員們,也被離譜的黃冊搞得焦頭爛額。
許多農(nóng)民不願給家中鬼魂納稅,乾脆活人的稅也拖著不交,裡甲長和糧長又只看熱鬧,地方差役騰不出足夠人手去催收。
都快春節(jié)了,省裡定下的總稅額,幹得好的只收到三分之二。
如此大的賦稅缺額,政績考覈必然是劣等!
於是,地方自動修正改革漏洞,州縣官員向裡甲長許諾好處。由裡甲長出面,對那些不交稅的百姓,以及隱瞞人口的百姓催收,收到的賦役給裡甲長抽成。
裡甲長趁機多多催要,魚肉鄉(xiāng)里搞得烏煙瘴氣。
然後,這事兒就搞定了。
因爲不管再怎麼胡來,老百姓要交的稅,都比以前變少了,能過得下去就行。
山東再次提高土地納稅權(quán)重之後,大地主無法反抗強硬的布政司,只能逼著州縣官完善戶籍黃冊。州縣官不想再收不上稅,也在大地主的配合下,儘量更改黃冊的錯誤,儘量清查隱瞞的人口。
紹豐三年的山東夏糧,徵收狀況非常喜人。
大部分州縣的總稅額,百姓自動繳納就完成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讓裡甲長去催收。裡甲長失去了大部分權(quán)力,也不敢像以前那麼橫,魚肉鄉(xiāng)里也得有個限度。除了個別太過兇惡的裡甲長,其餘都還比較“和諧”,整個山東宛若進入“盛世”。
只要政策大方向合理,只要地方官府不亂來,改革漏洞居然被民間勢力自動糾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