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電閃雷鳴。
轟隆隆的雷聲由窗外傳來,木製軒窗“啪”地被吹開,輕碰澆下的雨水瞬間將紗簾打得溼透。
柳槿嫣起身去關窗。
就在她觸及那軒窗的瞬間,驟然又起一道驚雷,“哇啊……”她嚇了一跳,刺目的電光映得整個房間隱隱發白。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拽住那窗戶拉回來,插上窗栓。
“槿嫣。”一個低沉的男聲。
她驀地回過頭,只見房中不知何時竟多了柳輕塵與雲硯,兩人並肩站著,笑容甚是詭異。
“你們怎可闖入我的房間?!”
屋中並未點燈,唯獨窗外那些閃電隱隱照亮屋子陳設,柳槿嫣只見雲硯手中端著一隻白瓷酒壺,施施然走到桌邊放下。
“出去!”她只覺這樣的情形有些詭異。
“我們端莊優雅的三小姐,昨日的事情我還沒忘呢?!彪叧幮Σ[瞇地看著她,“那種不成體統的言語怎會從你口中迸出,還真叫我驚訝?!?
“來人,將她趕出去!”柳槿嫣喝道,四下無人迴應。
“你死了這條心吧?!彪叧幚湫?,“你以爲自己還是那個完美無缺的大小姐麼?連柳伯伯都說你不成體統,委託我好生教育你?!?
“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什麼東西?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雲硯嫵媚笑容驟然一變,忽然猙獰詭異起來,“依照柳伯伯的意思,過幾日就把你打包嫁到傅家去!聽說那傅公子不久就要回來了,你這花容月貌的柳家小姐就乖乖過去等著做少奶奶吧!”
雲硯朝柳輕塵使了個眼色,柳輕塵二話不說徑直上前捂了柳槿嫣的嘴,甩腿一踢,重重將她掃倒在地,取了一旁的繩子將她緊緊捆上。
“唔……柳輕塵……你這……賤……”柳槿嫣奮力掙扎,趁著雙腿還能動一陣猛踢,柳輕塵閃身在後,只見雲硯一個箭步上前霍地擡掌狠狠抽過去。
“你……”這一掌力度十足,竟將她打得兩眼發花。
雲硯抱了雙臂悠悠然靠在桌子旁,“槿嫣,我是爲你好。那種外貌俊美的妖孽哪裡比得上傅尚實在?倒不如徹底忘了?!?
柳槿嫣驚恐地望著她手持白瓷壺靠過來,“你要做什麼?”
“哦?你說這個?”雲硯先是自己側過瓶身看了看,笑得很嫵媚,“不過是一壺清茶而已。”
“我不信?!?
“啊,說漏了,是一壺摻雜了忘憂草的清茶?!蓖锵У仄擦似沧欤叭〗惆?,你可知道,這忘憂草可是我們雲家祖傳寶物之一呢!爲了你,我可把家底都抖出來了,你可要好生服用,千萬別辜負我一番苦心?。 ?
“啊……”柳槿嫣被繩子捆得動彈不得,眼看那詭異的白瓷壺越來越靠近,心中驚恐萬分,柳輕塵看好戲地取出她口中帕子,柳槿嫣聲音顫抖,“爹爹知道麼?你竟敢瞞著爹爹這麼對我?。俊?
“錯,柳伯伯不會反對,說不定還會支持?!彪叧幮Φ溃叭〗阏埛判?,這忘憂草對人身完全無害,不過是讓人忘記目前心中最惦念的那個人而已……等你忘了那六尾白狐,也好高高興興嫁到傅家做少奶奶啊?!?
“呸!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
“呵,蛇蠍心腸?這可是你第二次這麼形容我了……”雲硯驀地一皺眉,“這形容詞,本小姐不喜歡!”杏眼霍然望向柳輕塵,“來幫忙!”
“你們……你們……放開我?。 ?
一隻大手有力地遏住她的脣齒,好不憐香惜玉地,徑直拿了根筷子將她的脣撬開,雲硯當機立斷捏住那茶壺猛然灌入。
“咳咳……咳咳咳……”她竭力扭動四肢,好讓那冰涼的茶水從面頰上滑過去,不想雲硯上前又是一掌,十指緊緊捏住她的下巴,右手猛地一傾。
“放……開我!放開……”儘管腦中千萬不願,那略帶苦澀的清涼液體還是順著喉嚨緩緩流下,一點一滴,融入她的身體中。
儘管從來沒有放棄過掙扎,可是越掙扎,她的心中就越絕望。
——因爲從始至終都是她的獨角戲而已。
懷雪不喜歡她。所有的回憶、故事,唯有她一人選擇珍藏。
若她真的因爲忘憂草的緣故完全忘卻,那麼在這十幾年的歲月中,唯一值得珍藏的東西也會因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將不記得自己曾如此勇敢過,她將不記得自己難得的任性,她將回到之前那個端莊秀雅的大家閨秀,然後嫁給一個自幼相熟卻從來沒有愛過的男人。
她不後悔。
她只是怕遺忘。
“懷……雪……”
一抹晶瑩順著女子長長睫毛的邊沿滑落,迅速融進了寒冷的風裡。
——沒有人注意到,窗外傾盆而下的大雨中,有人如雕像般靜止立在側旁的房頂上,雙眸沉靜,面無表情地看著屋中的一切。
銀色眸子裡閃過淡淡的愕然,太短促,只是瞬間,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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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兮再一次站在柳府門前時,只見滿目大紅。
張燈結綵,連門口的兩隻石獅子都纏了鮮紅的花球,燈籠高掛,上面“喜”字龍飛鳳舞。
她急忙拉住一個相識的小廝:“怎回事?柳府要辦喜事?”
“是啊……哇!你、你是那個……妖精!”小廝慌得扔了掃把就跑?!鞍ィ∧愕鹊劝?!”一種不祥的預感登時襲上心頭,菱兮快步跟入,只見原本優雅的佈景紛紛或多或少地裹了喜慶的大紅絹帛??匆娏赓怛嚾魂J入府中,衆人嚇得四處逃竄,菱兮隨**過一個小廝手中的錦紅色喜帖,上面兩個熟悉的名字倏地刺痛了眼睛。
——柳宜,雲硯。
“今日是柳宜迎娶雲硯?!”她面容霍地蒼白,身子一晃,那喜帖從指尖晃晃悠悠地滑下。
身邊人影竄動,好似一陣陣風般難以捉摸,在這片風聲呼嘯的畫面中,她只是怔怔地站著,頭腦在瞬間變得空白。
“菱兮?!币灰u紫影緩步而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舞月。
“你……”菱兮咬脣,“你不怕我?”
“你是來找公子的吧。”舞月答非所問,嘆了口氣,“你還是不要進去了,如今柳府中人均將你看作妖邪鬼怪,而公子他也……”斟酌著語句,“他也不似以前那個他了?!?
“你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舞月搖搖頭,“昨日老爺忽然將柳府衆人召去,命令誰都不可以再在公子面前提到你,而那雲硯小姐就站在老爺身邊,笑容很是滿意。我就覺得奇怪,刻意尋了個藉口去找公子,不料他好似完全不記得有你這個人一般,其他事都無礙,唯獨關於你的事情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而槿嫣小姐也有些奇怪,忽然不鬧脾氣了,精神還是不大好,老爺準備過幾日就張羅她與傅尚的婚事?!?
“舞月,我要見他!”她緊抓住面前那雙白皙纖長的手,聲音顫抖,“帶我去見他!”
“菱兮,你……”舞月愣了愣,似是被她眸中洶涌而來的情緒震動,隨即點頭,快步帶著她往後院走,“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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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熟悉的人影就站在庭院中。
如往常一樣,安靜地垂眸望著荷塘中零落的蓮葉,風無聲吹拂起寬大的衣衫。
陽光恍若來自遙遠的天際,卻在觸及他的瞬間驀地靜止,很溫柔,很安靜,將男子的身體悄然籠罩。即使是淡淡的光暈,也是那樣的光彩奪目而不可忽視。
菱兮從未注意過柳宜的眼神。
早在很久之前,他看著她的眼眸總是溫和而狡黠,明明溫柔如一潭春水,卻又那麼的深不可測;而後,他的眼眸好似融化的冰,安靜地遏制著情緒波動,卻遏制不住那份潛藏其下的溫暖,所以即使他刻意拉開他們的距離,她還是能敏銳地捕捉到他僞裝之下的關切。
從未注意過的東西,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霍然剖開,暴露無遺。
她的腳步忽然停了,像一尊石像般,遙遙看著那個緩步走來的人影。
柳宜的舉止素來文雅,雖透著隱約不羈,卻掩蓋不了作爲名門公子身上那份與衆不同的高貴。他的一舉一動,他分寸極佳的挑眉神色,連同脣邊若隱若現的灑脫,忽然就變得無可忽視。
兩人的距離不過十步。
他一身大紅色寬袍,顯然還未來得及整理,然而零零散散地耷拉著卻別有一番瀟灑意味。柳宜也看見了迴廊中緊跟在舞月後面的那個少女,劍眉驀地一挑。
“柳宜……”她不敢高聲呼喊,小心翼翼地,“你……”
“可要進屋坐坐?”他笑吟吟地望著她,眼底柔波淺淺,就當菱兮心頭一鬆之時,又聽見他含著笑意的聲音,“這位姑娘?”
“姑娘?”
“是啊,這位美麗的姑娘,你可是來柳府作客的?我之前從未見過你呢。”柳宜眨了眨眼,“若早讓我見到,定將你收攏到我的雲端閣去?!?
“你……”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如此苦澀,“不認得我?”
“現在認識也不晚啊。”
“你可知我的名字?”
“這個麼,”他繼續笑道,“現在知曉亦不覺得遲啊?!闭f著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菱兮退後一步避開他的邀請,緩緩地搖頭,再搖頭,恍若難以置信,恍若看不見周圍逐漸圍上來的人羣。
——他忘記了。
雖然不知曉原因,可是結果都是一樣。
在她匆慌逃離柳府之後,那個一直信任她關心她的男子,竟然將她忘了。
“來人,將那小妖精擒??!”尖銳的女聲。
菱兮回頭,只見好些個家丁扛了扁擔與木棒,神色驚恐又興奮地朝自己衝來,她不得已身形移動躍上房頂,居高臨下,看清了那個站在衆人身後指揮的窈窕人影。
——雲硯身穿如意雲紋緞裳,鶴立雞羣般笑著望向她,鬢角珠釵搖曳,步步生光,顯然是還未來得及換上新娘裝扮。
而柳宜被她驟然躍起的樣子驚得一怔,退後一步,皺著眉毛望著她。
雲硯快步上前挽了柳宜的胳膊,卻被不動聲色地避開,她也不氣餒,忽然顫動了幾下,很恐懼地躲到柳宜身後,伸手指著屋頂上的菱兮,“宜哥哥,那、那是妖精??!”
“妖精?”柳宜倒並未顯得多麼恐懼,只是緊皺雙眉望著屋頂上迎風而立的粉衣少女。那一瞬間,他的身邊彷彿驟然瀰漫出白茫茫的霧氣,明明清晰,又模糊難見,少女粉色的身影好似一道特殊的光輝映入眼簾,他試圖去想,卻發現自己的記憶中從未有過。
——那麼,她眼中那種濃濃的悲哀與眷戀,又爲何要對著自己?
“你……”他喃喃著開口,聲音尚來不及傳到她耳邊,卻見那襲粉色的身影驟然凌空躍起,廣袖輕甩,化爲一道流影消失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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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消失的粉紅色人影,與大步邁入柳府的另一人影,恰好處於同一瞬間。
“咦?”終於歸來的李素心扶正了肩頭的包袱,詫異地瞪眼看著柳府中隨處可見的喜慶大紅色,一把拽了個小廝,“怎麼回事???誰辦喜事?”
“公、公子啊?!蹦切P正是方纔被菱兮嚇得半死的那個,不經意又被人一抓,還是重複已經回答過的問題,當即很是鬱悶。
“公子?你是說柳宜?!”李素心驚道,“我纔出門幾日啊?怎就開始辦親事了?”
那小廝暗自嘀咕公子的親事與你何干,看著李素心一臉兇悍,嚥了口水,低下頭道,“我也不知道,前天忽然聽老爺說什麼擇日不日撞日,反正婚約是早有的,雲家那邊也無異議,就……雲老爺還在快馬加鞭地往金陵趕呢?!?
“不行,我要去瞧瞧!”李素心連包袱都懶得放了,徑直往庭院找柳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