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日,婉拒雲老爺的盛情挽留,柳宜似是急著返回金陵一般,第三日清晨便收拾好了行囊吩咐車伕往回走。臨行時雲夫人拉著女兒就是一陣不捨,好幾個丫鬟手捧大包小包的物件,恨不能將整個屋子都拆了給她帶過去。“不要給柳伯伯添麻煩,萬事小心……”
“……”菱兮先一步上轎子,遠遠望著柳宜陪伴雲硯與衆人話別,心中相當不是滋味。
——怎麼說呢,就好象有什麼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驀地被人抽走,原本還不甚在乎,卻在缺失之後驟然發現它的重要性,卻沒有理由再取回來。
憋悶得慌。
按照這個局面,怕是沒幾個月兩家就要辦喜事了吧?
柳眉緊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緊盯窗外街景,柳宜好幾次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怎麼了?”
“沒什麼。”菱兮斜睨著他,雲硯正靠在他肩膀上小憩,望上去甜甜蜜蜜,十足的夫妻模樣,她忍不住冷笑,“看來,你這個花花公子離收心也不遠了。”
“怎麼說?”
“我就不信,你這位即將迎娶進門的大少奶奶,會對雲端閣二十多位姑娘毫無反應?你以爲能夠全納進來做妾麼?你抽身的痛快,那些小姑娘可要怎麼度日呢?”
無奈地嘆了口氣:“小菱兮,你就非要跟我糾纏這個問題?”記不得這已經是他們第幾次提及這件事了,每每說到這個,菱兮面上的神情就會分外嚴肅,好似那些姑娘全是她培養多年的女兒。
“好吧,我懶得管你。”
“……我可不可以理解爲你是在吃醋?”
“你想多了。”
“哦……”他瞇著眼睛笑,“其實,我是個挺專一的人,設立雲端閣不過是爲了賞美?!?
“你賞的不是美,是寂寞?!?
“小菱兮,我怎麼沒發現,你竟然是個這麼伶牙俐齒的姑娘??!”他誇張地瞪著眼睛,隨後又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過你不是說了麼,不久之後你就要離開,而我也要娶妻,以後怕就沒這麼多機會可以一起賞景遊玩了……所以麼,在我們分別之前,就儘量減少衝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吧?”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笑得很友好。
嘆氣——當你有滿腔不爽想要發泄的時候,對方偏偏討好似的給你一副笑臉,於是再大的怨氣都無處疏通,只能咬牙切齒地擠出個扭曲的笑容,然後再哼哼唧唧地說沒關係。
十指相握,她忽然覺得那隻手很冷,明明貼近得天衣無縫,卻再也感覺不到對方的一絲熱度。
——這是怎麼了?
“……嗯?”馬車微微顛簸,依在柳宜肩頭的雲硯迷迷糊糊醒了,眨動著扇一般的長睫,聲音嬌軟溫潤,“宜哥哥,怎麼了?”
“無礙,你睡吧?!?
太默契,就在雲硯睜眼的那一刻,兩人相握的手驟然鬆開,全然無事似的各自垂下,繼續感受著穿插而過的冷風。
菱兮掀開車簾,仰頭,好似泛著微黃的秋風靜靜地掃落了枝頭的葉子,關於盛夏的痕跡,終於一點點地被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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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時候總是比出行時快一切,不過六日功夫便到了金陵,遠望見高大宏偉的城門,心生親切。經過近郊的時候,柳宜忽然說要散步,也不管車外飄著濛濛細雨,抽出竹傘便要出去。
雲硯身子嬌慣,掙扎了一番,還是決定不出去,一個人縮在溫暖的小轎子裡遠望柳宜的背影。
明知鬧了不快,可是心裡一腔惱怒無法發泄實在不爽,也不與雲硯說一聲,菱兮拽了另一把竹傘就蹭蹭蹭地跟上去,“吧噠”把傘撐得脆響,挑釁似的一瞪他的眼眸。
“小菱兮,你看?!绷藖K未與她計較,指了指煙雨朦朧處一抹淡白的影子。
“蘭橋?”想不到已經走到了蘭橋附近,瀰漫的水汽中,蘭橋的輪廓依舊清晰,即使是毫無雜質的素白,在這清淡寧靜的江南風景中也不會被掩埋——江南如同一幅素雅而充滿包容性的畫卷,一草一木,一院一景,均可以按照自己最舒服的軌跡繼續存在,婉約,又夾帶淺淺的溫柔。
“可不可以說說,爲何每次看見你都是在這蘭橋邊上?”柳宜玩味地看著她,“難不成,你住在這橋中?”
“橋中?”當她是老鼠精麼,隨隨便便挖個洞便能住進去?菱兮氣得一錘他胳膊,“我怎麼知道!若我知道總是要在這地方碰見你,一定早早繞道而行。”
“嗯嗯,真是無情吶……”痛心地搖搖頭,往前走幾步,然後回頭睇著少女纖細窈窕的身影,逐漸濃烈的雨霧中,烏黑的髮髻終於被打溼,而鬢角處那枚簪子卻是愈漸明亮了,很溫潤的色澤,正如她嬌嫩柔軟的臉頰,隱約的光線籠罩著她的肩旁,這樣遠遠地看著,忽然就覺得很滿足。
“你看什麼?”恍然發現柳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菱兮一陣不自在。
抿脣一笑,他的聲音好似融進了水霧中:“小菱兮啊,真不知道你會嫁個什麼樣的男子。”
“啊?”
“我很好奇。”他眨巴著眼睛,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你看你,傻乎乎的,什麼也不瞭解,隨便一騙便能夠上鉤,不分忠奸難辨好壞,脾氣還這麼差,沒事就拐兩個重量級的食客往家裡帶,有熱鬧就跟著瞎湊和,真不知什麼樣的人才能夠忍受你喲……”
“反正不是你這樣的!”脫口而出,她怒目瞪著柳宜十足欠揍的臉。
“呵呵,是啊,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稍稍一愣,他笑得很開心,伸手欲撫摸她的額頭。
菱兮正準備側身躲開,卻見那本沿著平穩弧度朝她而來的手驟然垂了下去,“柳宜!”她一步上前,卻還是晚了,五指正好與他倒下的身子交錯而過,寂寞而徒勞地,維持著咫尺卻遙遠的距離。
她怔怔地站住,卻聽見身後馬車裡傳來雲硯尖銳的呼喊聲:“天哪,宜哥哥!”
煙雨好似迷了眼框,什麼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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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如山倒,病好如抽絲。
只是柳宜這一病,十幾年來絲都未抽完。
菱兮站在雲端閣外,遙望窗戶裡面透出的幾點橘黃,光暈籠罩之下那些人的面容都顯得十分溫暖,目光急切地注視著牀榻上的柳宜,縱使心情不同,在這種情緒的連接之下也變得恍若渾然一體。
她再不遲疑,直接去了北院,對著正在飲酒的乾孃斬釘截鐵:“我要想辦法?!?
“啊?”乾孃一愣,面前的小丫頭身上還有風塵僕僕的痕跡,一把將她拽到身邊,“你怎麼了?”
“柳宜,犯病了?!彼卮鸬煤芎喍?,隨即將這段時日的際遇說了,乾孃聽得連連蹙眉:“這麼說,你們遇到了六尾白狐?”
“我只是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彪m看不清山崖之下那個黑色身影,但她可以確定就是他?!岸摇逼踢t疑,“我覺得……六尾白狐知道柳宜的行程。”甚至,跟隨而來。
“這麼說來……很危險?!睂Ψ绞乔旰偩?,自然不是她們這種小妖精可比,乾孃蹙著眉頭,“那麼,你準備怎麼做?”天界御廚明說了不參與人間事,她們又哪裡能奈何得了六尾白狐?
“捉妖師。”
一驚,乾孃手中的酒壺差點掉在地上?!靶“?,你沒搞錯吧?你要找捉妖師來?那柳府其它的妖精還要不要命了?!”尋常捉妖師不過是個擺設,最多對付他們這些沒甚能耐的妖精,別到時候不但捉不到六尾白狐,還把無辜的小妖精害得半死。作爲妖精一員的乾孃顯然對捉妖師沒有任何好感,直接搖頭:“行不通?!?
“你們可以事先撤離?!?
“府上的妖精不止我們幾個,難道要大夥兒都陪著你折騰?”乾孃依然搖頭。
“撤離,只是時間問題,可若除不了六尾白狐柳宜便會死?!?
“死又如何?”
“乾孃?”菱兮驀地擡眸,正對上乾孃脣邊冷笑。
“小包子,你糊塗了麼?”猛地將酒壺往邊上一拋,乾孃拍案而起,“這段時間你爲柳宜做得還不夠多?整天在街上轉悠,還拽了老鼠精陪你去闖柳夫人舊宅,細細碎碎查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弄出六尾白狐的線索……可是小菱兮,有句話叫做‘力所能及’!非要闖入你無法負荷的領域,只會弄得自己遍體鱗傷!我知道,柳老爺是善人,柳府是極有靈氣的地方,那柳公子對你也不錯,可是你不要忘記,你終有一日是要返回天界的,再與柳宜情意綿綿下去,你想重複當年柳夫人的悲劇麼?!”
“我沒有……”她爭辯,“我和柳宜只是……”
“只是朋友?”斜挑了眼睛,乾孃的目光彷彿能穿進她心裡去,“你看,連你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看著菱兮面色越來越白,乾孃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少女綿軟的碎髮,緩和語調道:“菱兮,我並不是不同意你去請捉妖師,只是這件事情牽扯甚大,萬一那捉妖師奈何不了六尾白狐,反倒激怒他更加針對柳宜,這可要如何收拾?再說,柳家頗有名望,如此大張旗鼓地請人來捉妖,傳出去可要如何應對?你就真的有把握能說服柳老爺?”
“我……”彷彿被抽走了大半力氣,菱兮軟軟地坐下來,雙臂抱膝,“我……只是希望他活下來?!彼媸啦还б擦T,他要迎娶雲硯也罷,只要他不會像一陣風似的驟然消失,那便好了。
北院冷清,窗外沒有一絲聲響,唯看見迴廊上那些模糊的紙燈籠幽幽地散著光,不知不覺,她已經太熟悉這裡的夜晚,即使一個人被蒙了眼睛從北院走回去,也能跌跌撞撞地尋到路。
——有些路清晰可見,有些路,卻越來越模糊。
獨自沿著甬路慢慢返回,菱兮仰望頭頂星棋羅布的夜空,一片深邃漆黑,數不盡的璀璨光芒恍若誰遺落了的石子。然後不知怎地,腦中忽然就浮現起另一人玩世不恭的笑容,那眉眼細細地彎著,好似滿院子桃花在綻放。
就像他所說的,只是朋友麼?
捫心自問,朋友的感覺,會是那樣?
——會在漫不經心的時候牽起她的手,會驀地彎下身子親吻她嬌軟的脣,會用熠熠泛光的雙眸直視她發愣的模樣,兩片深邃海洋裡只有她清晰的倒影……
如果,這些都可以歸於朋友。
“……那你就真的當我是笨蛋了!”
“咣噹”一聲踹門而入,也不管守候榻前的丫鬟驚得面容扭曲,徑直就朝著牀榻上剛飲了一口湯藥的人低吼道:“你給我起來!”
“咳咳,小菱兮,你做什麼……”柳宜身上蓋著厚重的錦被,剛甦醒不久,面色還很是蒼白。他輕咳數聲,兩道恍若山水墨勾勒而成的眉毛好看地皺起,示意身邊的丫鬟先退下。
“你……怎麼了?”屋中只剩兩人,柳宜狐疑地看著面前的少女,心想自己應該沒做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吧,吃力地點了點自己的鼻尖,笑道,“劫色還是劫財?”
“劫色!”她猛地將他往一推,後背結結實實撞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