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算是金陵城風(fēng)景最好的地方,藍天白雲(yún),側(cè)旁湖泊一片清澈澄明,微風(fēng)拂面夾帶秋日特有的乾爽氣息。轎子沒到山下兩人便提出要步行,傅尚自然不亦樂乎,本想上轎子好生休息一會,看著柳槿嫣興致勃勃往山間小路邁步,掙扎片刻,還是決定徒步跟上去,只吩咐轎子在下面等著。
鐘山素來便是個風(fēng)水勝地,綠樹如陰,沿途桂花香陣陣襲人。一路上也看見不少農(nóng)人小舍,幾人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終於在山腰背陽處發(fā)現(xiàn)了個勉強能夠稱爲小院的地方。
淺鵝黃色的磚牆,門匾上寫著“三清居”幾字,紅褐色圓弧狀木門,似是年代已久。菱兮走上前扣了扣門,半天無人出來,柳槿嫣便直接拽著她往裡走。進門後是一片空蕩蕩的中庭,十分安靜,正中對著廳堂,右邊是一隻微微生鏽的香爐,地上雜亂無章地生著嫩綠的小草,再往後看,隱約可見後院一小片菜地。
——若不是那門匾還有幾分高深的感覺,她真當這裡不過是一戶尋常人家。
菜地裡有個少年,灰色布袍,扛了鋤頭站著,看樣子不過十五六歲。
“請問……”菱兮斟酌著語氣,“這裡是不是……”
“哎呀!我的菜!”少年不等她說完,急急忙忙衝過來將傅尚即將踏在地裡的一隻腳推回去,蹲下來仔仔細細察看了半會,衆(zhòng)人這才發(fā)現(xiàn)那地裡竟是有幾株小苗的。“你們是誰啊?”少年生得挺清秀,一雙大眼睛眨巴著,很是靈動。
“小師傅,我們是金陵柳家,府中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柳槿嫣連忙將事情說了,少年聽著,眼中忽然光芒大盛,引著幾人往廳堂去。
“你們稍坐片刻,我去端茶。”沒一會兒,就看著少年端著個缺了一角的瓷盤子,上面四隻小杯也有著大小不一的缺口。柳槿嫣皺皺眉頭,看模樣是很不喜歡那杯中的茶水,但還是勉強捏起來啜了一小口。
“這麼說,貴府是想請我們?nèi)プ龇ǎ俊鄙倌晷Σ[瞇道。
菱兮方纔一直在打量著屋子,真是奇怪,應(yīng)該是修道之人,可是屋子裡面佛法道三家的東西似乎都有。“嗯,不知是否方便?”柳槿嫣繼續(xù)道,傅尚附和著點點頭,順勢從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這個就當作茶水錢。”
“怎麼好意思……”少年嘿嘿笑著,袖口一擺,溜地將那銀子抹了進去,“作法收妖是我們的本職,只是這幾日師兄不在城中,得等他歸來才能去貴府拜訪呢。”
“幾日能回?”
“呃,三五日即可。”有大主顧,就算拽也得將師兄拽回來。
“好,那就麻煩了。”
從三清居出來時間還早,幾人沿著原路返回,剛走到山下,柳槿嫣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你們先回去,我還有點事情。”
“你要去哪?”傅尚急忙道。
“有事,你問這麼多幹嘛?”柳槿嫣很是不耐。
“我、我有話要跟你說……”看她不快,傅尚說話又結(jié)巴起來。
“對啊,三小姐,今日傅尚不是特地來找你麼。”菱兮晃了晃槿嫣的胳膊,“你就稍等一會吧。”
“哎呀,等我回來再說不遲啊。”柳槿嫣揮了揮胳膊,轉(zhuǎn)眼已跑到幾米開外,見兩人沒有追過來,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轉(zhuǎn)身就走。
“唉……”嘆了口氣,傅尚垂下胖乎乎的大腦袋,“菱兮,我們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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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得,素來多話的傅尚一路都很沉默,到了柳府門前,菱兮下了轎子,終是忍不住追問道:“你今日本來想對三小姐說什麼?”
“唉……”再次重重嘆氣,傅尚扭過頭看著陽光下柳府熠熠發(fā)光的門匾,笑容僵了一下,“我是來道別的。”
“道別?”
“是啊,我要去京城一段日子。”
“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
“去幫著爹爹處理一些事情,估計時間會比較長,可能要三五個月。”傅尚費力地彎下身子,從轎子後面摸出幾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這些都是平日裡槿嫣喜歡吃的,她是大家小姐,平時難得有機會逛市集,都是我負責(zé)替她買來。這段日子我不在她身邊,柳宜那傢伙自顧不暇,自然也是沒工夫管她的,讓她好生注意身體,別生病了。”
傅尚絮絮叨叨地說著,竟比孃親囑託女兒都嘮叨三分。
“還有啊,深秋時節(jié)金陵天氣冷,讓槿嫣多穿衣服,若是夜晚想溜出去逛市集,別忘了添一件軟毛披風(fēng),你們幾個小丫頭走出門記得讓家丁跟著,近來治安不是很好,切莫碰見了壞人……”
“嗯嗯,我知道。”菱兮哭笑不得地捧著禮盒,心裡卻忽然覺得羨慕。
有人關(guān)心的感覺真的很好。哪怕只是一些再平淡不過的話語,再簡單不過的舉措。因爲可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被放在某個人的心中的,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惦念著,於是原本孤獨的生命不再單調(diào),而變得彼此緊密相連起來,平淡如水的日子中,即使不爲自己,也願意爲了他人的一份牽掛而好好珍惜自己。
“那,我走了。”
“要不再等等?”看著傅尚的模樣她有些不忍,“或許三小姐一會兒便回來了……”
“呵呵,不用了,槿嫣的脾氣我最清楚,她若是看到我還在這裡站著,保管連聽我說話的心思都沒。”傅尚笑了笑,“小菱兮,謝謝你啊,等我到了京城,也給你買好吃的。”
“嗯。”
傅尚恍若大圓包子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走了,四個轎伕依舊吃力地擡,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
一陣風(fēng)起,吹落了樹梢留戀不走的葉子,捎帶來清淺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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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奔酒館,果然,在熟悉的座位上又看見了那人的影子。
柳槿嫣整理了一下鬢髮,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順手碰掉桌邊一隻酒杯。清脆的“咣噹”聲讓沉默飲酒的男子微微皺眉,擡起頭,“是你啊。”
“怎麼,又一個人來喝悶酒?”柳槿嫣不等邀請,兀自在他旁邊坐下,“還有你那黑斗篷,就非要沒日沒夜地戴著?”
“……”不多搭理,男子自顧自地低頭飲酒。寬大的帽檐覆住了眼睛以上的部位,只看得那英挺的鼻樑與沾染酒水的薄脣。
“懷雪,你從哪裡來?”偷偷瞄著他的側(cè)臉。
執(zhí)杯的手不作停頓,“居無定所。”
“可是我時常在金陵看到你。”
“應(yīng)該是我經(jīng)常碰到你纔對。”泛著一抹銀的深眸微微掀起。
槿嫣有些訕訕地別過頭。
——懷雪說的沒錯,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確是常常故意來尋他。起初只是因爲當初的丟面子而刻意找茬,不想幾次照面下來,懷雪身上的神秘氣質(zhì)與冷漠個性反而引起了她的好奇。而心中那點兒奇妙的、隱隱悸動的東西是從何時生出的,她也不知曉答案。
“懷雪,你去過很多地方,爲何偏偏經(jīng)常來金陵呢?”
意料之中遭遇冷場。
正當柳槿嫣可憐兮兮地抿著脣,準備下一次追問之時,素來沉默的黑衣男子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動聽:“因爲……金陵有我最珍惜的回憶。”
“回憶?”直覺性感到有八卦可挖,躍躍欲動的同時,心裡也驀地生出幾絲酸澀情緒。柳槿嫣不由得偷偷睨著他的側(cè)臉,企圖挖掘他眼眸中蘊含的情感,然而就在接觸到的一剎那,男子深眸中那抹淡淡的銀色忽然冷了,兩道寒光,逼得她連忙扭頭。
“不說就不說……兇什麼……”喃喃道。
——就如很多小說裡編纂的一樣,名門世家的大小姐,往往就會故找難題地愛上背景未知的神秘男子。是尋求生命中難以觸及的自由,還是心底一份莫名的叛逆作祟,誰都難以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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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三日,柳府居住的衆(zhòng)妖精都在忙著尋找臨時居所。菱兮是仙家出身,自然不會有世間妖精身上的渾濁之氣,因此並不擔(dān)心,只囑咐著衆(zhòng)妖精好生照顧自己,卉卉一邊拍著胸脯保證無礙,一邊調(diào)笑她怎麼越來越像個羅嗦大媽。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待到七日之後,終於有人傳帖子來,說三清居的修真高人回來了。
菱兮與柳槿嫣原路上山,時值正午,碧藍天空中那輪白日微微晃眼。就在上次那個小院子裡,兩人一眼便看見了等在門口的少年,那少年也是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引著兩人往裡走,口中呼喚:“師兄,客人來了!”
“阿清,大呼小叫成何體統(tǒng)!還不去奉茶!”
——若不是那聲音很是清潤,聽這幾句話,菱兮還真以爲廳堂中站著的是爲年過六旬的老古董。
陽光被阻隔在厚重的帷簾之外,稀疏暗影中,堂前身著黃衫寬袍的男子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恰好讓一束光影落上他的眉,而那英挺清秀的容顏也因著這縷陽光的照耀而變得無比清晰。
那是個極爲年輕的男子,最多也不過與柳宜同齡,輪廓乾淨利落如斧削,卻又透著一股子清氣。兩道劍眉橫飛而上,眼眸透著堅毅意味。負手而立,眼神倨傲卻不失禮數(shù),好似高山頂端那無拘無束卻足以睥睨塵世的雲(yú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