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傾樂宮逾歡庭。
這夜,月朗星稀,萬里無雲。逾歡庭中,正北方向端端正正擺放著一紅木翹頭食案,放有大大小小的玉碟瓷盤,盛著漿果蜜供,糕點餅食,一應俱全。右手邊一把漆器酒壺,配著兩樽漆制雙耳酒杯。前庭正中空出一大片地方,鋪了火紅的絲毯,上擺七個犀牛皮圓鼓,中爲大鼓,四周六個小鼓環繞。這裡,將是我稍後獻舞的所在。
我正在監督著宮女太監準備晚膳,忙得暈頭轉向。忽有一個雄渾低沉的男聲從我背後傳來,“愛妃,今晚好雅興吶。”
我乍然轉身,看到那亂花飛絮中柱然而立的身影,昂藏七尺,偉岸卓異,慌忙叩首,“夕顏未及迎駕,請王爺寬宥?!?
他信步走近,不似尋常那樣雙手扶我起身,只是擺了擺手,淡淡道,“無須多禮。”便徑自走到了食案前坐下。看得出,他今晚興致不佳,許是因爲晌午龍吟殿的事。
我不動聲色,仍是一臉的盈盈笑意,躬身爲他斟滿酒杯。他自顧自地飲酒,不願多言。我心中有些著急,稍稍思量,朝洛兒使了個眼色。她側身,連連擊掌三下,便有一衆舞姬嫋嫋婷婷走上絲毯,皆著了湖藍色舞衣,身形曼妙,翩翩起舞。巾綢迴旋,廣袖拋曳,腰肢纖纖。真似漢人崔駰在《七依》中所寫:表飛縠之長袖,舞細腰以抑揚。
我悄悄側目看王爺的臉色,只見他眉頭稍舒,正饒有興味地觀賞著舞蹈,手中還把玩著一塊鳳血玉,很是愜意。這樣看來,他應是已經暫且放下了心頭的不悅,我眉間的的笑意不自覺更添三分。
一舞才畢,他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怡然含笑,“此舞雖好,卻比不上愛妃的舞技吶?!?
我嫣然一笑,稍稍頷首,並未作答。徑自退到內室,換了身絳紅色綺羅舞衣,描妝繪色,輕紗蒙面。再出來時,已非那個高高在上的舞妃娘娘,而只是個姣姣婀娜的小小舞姬。
笙簫漸起,空靈飄逸。
七步迴旋,裙裾旖旎翻卷,我望見他俊朗的容顏,欣然莞爾。
水袖如火,纖影柔美絕豔,他凝視我輕靈的身姿,陶然而醉。
舞鞋輕輕點地,我飛身躍上鼓面,和著節拍,羅衣從風,長袖交橫。纖縠蛾飛,紛猋若絕。超逾鳥集,縱弛殟歿。
綽約身影於鼓上飛舞,百轉千回。霓裳飄飄,纖影嫋嫋,笑傾千古繁華。
舞畢,滿堂喝彩,驚歎聲此起彼伏。他亦情不自禁拍手叫好,甚是欣悅。
我整頓衣衫,躬身行禮,“王爺,可還盡興?”
“漢有趙飛燕於掌上飛,今有韓夕顏於鼓上舞,妙哉,妙哉。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若翔若行,若竦若傾,可謂是氣若浮雲,志若秋霜。這‘舞妃’的名號,如今看來,恰如其分?!彼媛扼@羨讚賞之色,先前的煩擾早已煙消雲散。
正是時機。我笑得愈加嬌媚,柔聲道,“夕顏背棄自己立下的規矩,爲王爺起舞作興,可算有功?”
“有功,有功。愛妃儘管說,想要些什麼賞賜?綾羅珠玉,金石翡翠,但凡本王宮中所有,儘可賜予你?!彼f得雲淡風輕,沒有半點猶豫。
我粲然一笑,“王爺,夕顏不貪求這些身外之物。夕顏只希望,王爺能賣我一個人情?!?
“哦?你儘管說,本王通通答應?!彼绱怂?,卻不知我所求爲何。
“夕顏乞求王爺,釋放墨玉、漪人出宮,赦免玉嬪死罪,還有,還容充華一個清白。”我淡淡道,心中卻如小鹿亂撞,忐忑不安。畢竟她們幾人的責罰都是王命,如今卻又求他推翻先前的旨意,豈不自相違背?這一著,走得難比登天。
“呵,”他冷冷地輕哼一聲,“本王爲看今晚這一舞,付出的代價可真是不小啊。”
“王爺,可否聽夕顏細細解釋?”
他未言語,只是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應允。
我稍一屏息,凝神片刻才道,“王爺請仔細想想,如今此案真正的幕後指使者已然查出,那麼容充華便是無辜受冤,若依舊關在冷宮中悽風苦雨度日如年,定然不妥。”我頓了頓,見他凝眉頷首,繼續道,“墨玉、漪人雖然協同作案,犯下滔天大罪,但她二人畢竟是受人擺佈,自顧不得,又有族人的性命握在真兇手上,這才甘做傀儡。
如今想來,確也可憐。若是因此丟了性命,夕顏以爲,懲罰太甚?!?
“那麼……玉嬪呢?她可是想要置你於死地的人,你爲何還要替她求情?”王爺的聲音提高了些,卻少了先前的冷淡。
“玉嬪……不錯,她被判死罪我拍手稱快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可是她現在已經瘋癲,又診出不孕之癥,既已落得這般可悲境地,夕顏不願意再落井下石。若她橫死,我的心也難已安寧。所以,王爺,夕顏求您……”
“好了,本王可以暫退一步,墨玉、漪人罰沒宮籍遣返故鄉,容充華暫且搬離孤星殿,至於她的妃子級位,稍後再議。至於玉嬪……也罷,免她死罪,打入冷宮永不召幸。愛妃,本王這樣判你可滿意?”
“夕顏不敢,謝王爺寬宥。”我屈身拜服,心中仍如波濤暗涌,起伏跌宕。
他騰然起身離席,大踏步走至我面前,俯下身子直逼我的眼睛,語氣中盡是冷冽,“夕顏,本王希望你以後少插手後宮的事,管好自己的宮人便是,至於其他嬪妃……休要多言?!?
我不禁打了個激靈,卻還是硬著頭皮淺笑著看他,“夕顏愚鈍,不明白王爺所指何事?”
“呵,本王早就動了除掉容妃的念頭,這次恰好有了藉口,可你偏偏要三番四次地阻撓。本王不明,她究竟哪裡值得你這樣不辭勞苦?”
他這一問,我瞬時愣在那兒,不知所措。的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若雪究竟何處吸引著我肯爲她奔波,救她出牢籠。或許是因爲她的淡泊處世,亦或許是因爲她的與人無爭。半晌,我都答不出話來,只是啞然而笑。
“罷了,我看你勞碌一晚也甚是疲憊,早些歇息吧。本王還有些摺子要批,就不陪你了?!彼咳晦D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沒有絲毫留戀。太監宮女盡數退下,逾歡庭中只剩下零散幾人,清冷孤寂。
我訝異,何時起,我已不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何時起,他不再顧念我的心情?何時起,我與他的心竟隔得這麼遙遠?
是啊,從何時起呢?
此刻,纔是我最寂寞的時候,可我已無心起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