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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慶功宴·邂逅

月華清冷,散落成一地的琥珀暈染。風(fēng)裹挾了葉,肆意欺凌。

一身紫衣,一柄長劍,我噙著淚,凌風(fēng)而舞。今天,是孃親的忌日。

忽然,一個不留神,小臂被劍鋒劃破,鮮血瞬時噴涌而出。我抱著臂,蜷縮在樹下,任落葉飄零,撒滿全身。然後,驀然想起那個少年……

那年,依稀記得我只有七八歲。父帥一封家書,我不得不淚別病得奄奄一息的孃親,隨李副將入了長安。初到京師,驚詫於都城的繁華,市井的喧囂。不經(jīng)意間,我走失了。也像此時這樣,我環(huán)著臂,躲在樹下的陰影裡,看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我依稀記得,夕陽的餘暉透過葉片的縫隙斜射下來,我用手遮了眼,只留下一點(diǎn)空隙。然後,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輕輕撥開我的手,笑意盈盈,我竟看得出了神。

“你叫什麼名字?”充滿磁性誘惑的聲音。

我瞇起眼,放肆地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少年﹕約摸十二三歲的光景,卻已生得一副美男子的姿容。白衣勝雪,隨意地束了腰帶,腰間一塊鳳型佩玉在陽光下分外扎眼。秀骨清像,巖巖秀峙。膚若凝脂,手如柔荑。眉同翠羽,睛若秋波,鼻似彎鉤,硃脣皓齒,笑靨動人。似此等絕色,直讓人懷疑是個楚楚女兒身。

我的眼神開始迷離,兩片紅暈不經(jīng)意間飛上了雙頰。“我……我叫夕顏。”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完,右手慌忙撫在左心房處,生怕青澀的少女情懷會被他一眼看穿。

“夕顏……嗯,很好聽的名字。”他淡淡一笑,薄薄的脣微微翹起成一個完美的弧度。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調(diào)皮地仰起頭,那樣天真地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少年的微笑倏地凝住,倏而才略顯尷尬地吞吐道,“我叫……衝。”

“那我就叫你衝哥哥吧。”我自己也不明白,爲(wèi)何會對這個少年產(chǎn)生如此大的興趣,也許是因爲(wèi)他的俊朗外表吧。

“你爲(wèi)什麼獨(dú)自一人呆在這裡?是迷路了麼?”他還真是聰明,竟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窘境。於是,我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身世述予他,只是隱瞞了爹爹的身份。我訝異於自己的坦率,對於這樣一個陌生人,竟絲毫不設(shè)防備。許是被他的笑容蠱惑了吧,畢竟那是我多年後仍未曾忘卻的容顏。

聽我講完,他呆愣了片刻,纔開口,“其實(shí),你已經(jīng)很幸福了,最起碼,你還有自由。”有一瞬間,我竟看到他眼裡有一種叫淚水的東西瑩瑩閃爍,然後漸漸消散在空氣裡。於是,那個黃昏,空氣裡瀰漫著的滿是悲傷的氣味,經(jīng)久不褪。那時年少,我不懂爲(wèi)何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會有這麼多苦楚。直到……聽聞那首歌謠。

“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哈哈……”幾個孩童嬉笑著跑過,然後,我看到他的臉色逐漸變得鐵青,聽見他雙拳緊握時發(fā)出的咔咔聲響。風(fēng),又吹落了幾片枯葉,他黯然轉(zhuǎn)身,留下錯愕的我,滿腹狐疑。難道,那首歌謠裡的“雄”,指的就是他?

……

秋風(fēng)蕭瑟,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思緒瞬間被拽回現(xiàn)實(sh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晃十年過去,物是人非,不知那少年變作了什麼模樣,又身處怎樣的境地。而我,再不是曾經(jīng)那個可憐兮兮的孤女,寄人籬下委曲求全才能求得父帥的一絲憐憫。如今的我,早已擺脫了私生

女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千金。因了父帥的權(quán)勢我的豔名,多少人趨之若鶩慕名而來皆爲(wèi)能攀上這門親事,結(jié)果卻都是無功而返無疾而終。那些豪門貴公子我都視如草芥,置之不理,只是潛心練劍,精進(jìn)武藝。坊間紛傳,將軍府的千金小姐豔若桃李一笑傾城,卻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哼,任他人說去,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能贏得父帥歡心。我拾起劍,纖長的手指輕輕滑過劍刃,冰冷徹骨。

前日,父帥麾下的平陽軍大敗秦兵。一月前父帥剛剛背棄秦國投奔中山王,這麼快就立下了汗馬功勞。捷報(bào)傳來,中山王大喜,特賜黃金萬兩,還有,今夜的將軍府慶功宴。前廳遙遙傳來宴饗的聲音,觥籌交錯,屢舞仙仙,想必很是熱鬧吧。哼,真是可笑,父帥怕是早就忘了,今天也是孃親的忌日啊。又或許,他根本從未在乎過孃親的死活。那個女子,也曾是秦淮河上豔壓羣芳的花魁娘子,卻爲(wèi)了他苦等多年,荒廢了最美的韶光。到最後,連個名分都沒有。

美嬌娘,薄情郎!我忽地站起,端起石桌上的青瓷酒壺一飲而盡。“長安柳絮飛,歌舞罷,酒客醉。黃金一擲良宵夜,萬種風(fēng)情,千嬌百媚。煙花隨流水,美人淚,掃娥眉。孤對空牀盼月歸,深情錯付,魄散魂飛。”我丟下劍,且吟且舞。細(xì)碎的裙角在腳下綻開成妖媚的罌粟,毒,藏在心裡。

“好美的舞姿!但是,幽怨叢生。”

我輕擺的腰身驀地僵住,一回身,樹影下翩然佇立一風(fēng)雅男子。他腰間繫著的那塊鳳型玉佩透露了他的身份,那位陌生的故人,十之八九就是他!雖已相隔十年,我仍能清晰地憶起他的模樣。比之年少,如今的他更添了幾分成熟內(nèi)斂。棱角分明的面龐,偉岸清拔的身姿。一襲冰藍(lán)色緞子長袍,玄紋雲(yún)袖。他搖著摺扇,徑直朝我走來。笑意微微,如明月低垂,直照入心房。

“公子,你又不是我,怎會看穿我的心境?”

“呵,孤……我會讀心術(shù)。”他稍稍側(cè)過臉,從懷中取出一支玉蕭,徑自吹奏起來。那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我閉上眼,仔細(xì)聆聽。“是《傍妝臺》……”

“原來將軍府千金不只研習(xí)劍術(shù),還精通音律。真是難得。看來那些傳言真的不足爲(wèi)信啊。”他收起玉簫,略帶調(diào)笑地看著我。

那是當(dāng)然。雖然深知父帥不喜歡我習(xí)琴棋書畫,只有在我苦練劍術(shù)時才肯展露一絲笑顏。但在他掛帥出征時,我偷偷研習(xí),加之早年在孃親身邊耳濡目染,底子自然不差。我擡眼看他,不卑不亢,“坊間的傳言本就虛虛實(shí)實(shí),不可盡信,亦不必不信。公子,你說呢?”

“嗯,說得有理。”他意味深長的語氣,讓我有些不舒服。

“……敢問公子是何許人,怎會現(xiàn)身此時此地?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今夜可是將軍大人的慶功宴,沒有請柬擅闖者的後果……哼,不用我多言了吧。”

“在下複姓慕容。”

慕容?難不成是王室貴族?“之前不知公子尊位,請恕小女無禮了。”我低下頭,避開他灼灼的眼神。

就在這時,管家韓忠忽然出現(xiàn),提了燈籠匆匆趕來。“小姐,老爺在前廳等您,快些過去吧。”

“有什麼事嗎?”

“宮中太監(jiān)來傳旨,中山王今晚將會屈駕將軍府,所以……”韓忠稍作停頓,偏頭看我似是

在等我的回答。

“好了,忠叔,我都明白。我這就回房換件衣服。哦,對了,至於這位公子,我想他可能是迷失了路,你領(lǐng)他去他該去的地方吧。”

忠叔這才發(fā)現(xiàn)立在一旁陰影裡的慕容公子,高舉起燈籠瞇著眼睛端詳了好一陣,才遲疑地問,“不知這位公子是……”

“哦,在下是韓將軍舊識,今日應(yīng)邀前來,不曾想這將軍府地形如此錯綜複雜,竟一時迷了方向,慚愧,慚愧啊。”

雖有疑慮,忠叔還是恭恭敬敬地俯身,伸手做出個請的手勢,“既然是今晚的客人,又是老爺?shù)挠讶耍樱驼堧S老奴來吧。”

我看著那位慕容公子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直至消失在黑暗中,不禁思量:舊識?哼,看他不過二十幾歲,而爹爹已逾半百,難不成還是忘年交?我猜他多半是情急之下隨便找的藉口罷了。這個人的身份,還真是神秘。不過,顧不了那麼多了。爹爹的意思,我必須照辦。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我出現(xiàn)在了宴席上。一攏水藍(lán)色翠煙紗,散花水霧曳地裙,墨色長髮梳了靈蛇髻,中間插著一隻金步搖,用銀線密密繞成千枝蓮的圖樣,精緻得讓人屏息。

一改往日的冷若冰霜,我略帶笑顏,緩步走入前廳。一步一步,翠花遙遙,販賣盛世的豔冶。我聽到兩側(cè)席上的賓客驚羨的議論聲,我看到端坐上席的父帥露出滿意的笑容,我知道,我已成功了一半。

“韓大將軍……”這突兀的一聲,驚動了一席衆(zhòng)賓。我回身望去,前廳門口站著的正是方纔的那位公子。他束手而立,泰然自若,竟然絲毫不懼父帥的將軍身份。再看爹爹,他端著酒杯的手一時僵住,定睛看看來人,竟騰地站起,小跑著趕過去,一衆(zhòng)賓客亦速速起身離席。三叩九拜,高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什麼?難道他是……我呆愣當(dāng)場。耳畔彷彿又傳來那句,“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我怎麼忘了,當(dāng)今的中山王慕容衝,小字鳳皇,當(dāng)年落難時曾被秦宣昭帝擄入宮中,淪落爲(wèi)苻堅(jiān)的孌童。“雌”暗指同被寵幸的清河公主,而“雄”,應(yīng)該就是他了。怪不得聽到孩童們傳唱那首歌謠時,他的臉色會變得那麼難看。曾經(jīng)的落難鮮卑王子,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變爲(wèi)如今的赫赫君主,開疆闢土,雄才偉略。原來被上天垂愛的,遠(yuǎn)不止我一個。

父帥見我還傻站著,趕緊拽我跪下。中山王笑著走來,扶我起身,“小姐不必多禮。衆(zhòng)卿也都免禮平身吧。”

“謝主公。”諸臣誠惶誠恐,顫巍巍地站起回席,卻再難恢復(fù)之前的輕鬆隨意。

中山王坐到本屬於父帥的位子上,自顧自地飲起酒來。爹爹斜睨了我一眼,微嘆口氣,俯身行禮,“主公,這是老臣的獨(dú)女夕顏,年少無知,衝撞了王駕,還請主公寬宥。”

他持著酒杯貼近嘴脣,卻遲遲沒有飲下那杯酒。“夕顏,好熟悉的名字……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在哪裡見過?”

“我……”

“怎麼會呢,小女尚待字閨中,從未出府半步,無福邂逅主公大駕。”未等我答話,爹爹已搶著予以否認(rèn)。的確,我已經(jīng)多年不曾見識外面的風(fēng)景,獨(dú)獨(dú)除了那次。初來長安投靠爹爹,機(jī)緣巧合地竟會遇上他。只是關(guān)於這些爹爹都無從得知了。至於慕容,他可能早已忘了我們的初識,年少時的那次遇見,就權(quán)且當(dāng)作是十年前夢一場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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