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天, 我都會無數遍的摩挲一頁頁已經發(fā)黃的稿紙,看著明誠俊逸挺拔的手跡,如同剛剛寫就一般, 每當這個時候, 我就會覺得明誠又用那雙寬大, 溫暖的手掌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好像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低語:“清照, 你纔是我這一生最好的金石啊!”我那顆已經冰涼麻木的心又會重新變得柔軟。
經過幾年嘔心瀝血的考訂精核,我把《金石錄》更爲完整的整理出來,併爲之寫了《後序》。
《金石錄》記錄的, 不僅僅是銘文款識,碑銘墓誌, 更是我們夫妻幾十載的榮辱相隨, 不離不棄。有她相伴, 便似我與明誠有兒女承歡膝下。
幾乎每一天,我都會坐在後院的鞦韆架上, 任她悠悠閒蕩,沉醉在滿院梅花的馥郁芬芳中,我常常會在低首沉沉欲眠的一瞬間,聽到“咯拉”一響,虛掩的門被緩緩的推開, 看見明誠, 穿著皁色羅衣, 悄然走到我的面前。
轉眼, 已是深秋。我會端一盞菊花酒, 哀黃花瘦損,嘆徵鴻過盡, 看晚來風勢,再聽梧桐細雨,望殘月依依,直到晨光熹微。
縱使盡挼殘蕊,可再得昔年舊夢麼?
這一日黃昏,我在窗下撫琴,素簡在打掃院子裡厚厚的落葉落花。
擡頭見素簡拎著掃帚進來,細喘微微,問道:“小姐這一晚上來來回回就彈這一支曲子,也不怕悶。”
我手中未停,脣角輕揚,道:“你覺得悶麼?”
素簡擱下掃帚,一面沖茶,一面道:“這支曲子以前彷彿沒聽小姐彈過,是什麼曲子?”
弦凝聲歇,我幽幽道:“這是《聲聲慢》曲,我方纔一遍遍地將曲詞填了進去,你可想聽聽?”
素簡喜道:“好啊!小姐也有陣子沒填詞了呢。”說罷洗耳恭聽。
我纔想撫琴而歌,心中實在煩惡,只黯然道:“罷了,實在沒精神,我寫出來給你看罷。”
說罷,揀了一張殘雲薛濤箋出來,揮筆而就,素簡看時,只見寫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近些年心境寥落,愁腸鬱結,反而沒了心情,因此甚少填詞,今日填得這支曲詞,不知還有沒有昔時之功。
只見素簡似乎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漸漸地竟紅了眼圈,滴下淚來。
我難解其意,奇道:“好便好,不好便不好,你哭什麼?”
素簡忙拭一拭淚,道:“小姐是以閨房之怨,寄黍離之悲啊!素簡這一生中,竟還不曾見過小姐填得這樣好詞。”
我心中百味雜陳,悽然笑了。
當日與明誠在青州鬥詩酒,賞金石之際,我曾情願此生再作不得一句好詞,只求能平靜安閒地過一輩子,如今老來無依,半世飄零,無意間成就了後半生之詩詞文賦,真不知道上天是偏愛我,還是厭棄我?
落紅滿院,諸芳散盡的時節(jié),有一位金華的孫夫人常常帶著她的女兒來與我飲茶聊天。孫夫人言辭詼諧,聰靈機變,她的女兒不僅繼承了母親的聰敏,還長得玉雪可愛,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藥,泉水般純淨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烏黑閃亮,眨眼之間透出一股聰明伶俐勁兒。
看她坐在鞦韆架上,笑語歡然地盪來盪去,我彷彿看到自己昔年的舊影。
終於有一天,我情不自禁地走進她,她見我走進,忙曲身行禮道:“夫人。”
我見她如此知禮,更添一層喜愛,撫著她桃子一般柔嫩的小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恭恭敬敬答道:“小女孫氏。”
我有點兒失望,其實我是想問她的閨名。於是我笑道:“你的聰明伶俐,我很喜歡,我願教你寫詩填詞,將平生所學悉授於你,你可願意學麼?”
孫氏稚嫩的小臉怔了一怔,隨即搖搖頭,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我只覺頭暈目眩,一時涌上無數淒涼況味,原來在這個世上,有才情的女子真是多餘啊,我卻還曾因爲沉浸書海而欣然自得,風燭殘年還著書立說,妄想傳道授業(yè),我於這人世是怪異,這人世於我是荒誕。
身後傳來一串熟悉的足音,素簡端著一盞茶走了進來。
燭火微明,殘光欲滅。
素簡手中爲我縫著一件雲雁細錦梅花褙子,一壁淡淡道:“小姐不必爲孫小姐的話傷心,她還不懂事,不過是別人教她什麼,她便說什麼罷了。”
我悵然一笑,道:“是啊,正是這世人皆覺女子之才爲多餘,她纔會這樣聽,這樣說。”
素簡的針稍稍遲疑一下,溫言道:“小姐何必自傷自憐,姑爺當年是如何情繫小姐的,小姐難道忘了嗎?再者如今雖有對小姐之才情學問不屑之人,卻仍有敬佩仰慕小姐之人,昨兒我還聽人說小姐的《打馬賦》寫得好呢。都稱讚小姐那句‘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復志千里。但願相將過淮水’似金戈鐵馬,豪氣滿懷!”
這些讚賞虛名於我本無所謂,我沉吟一刻,道:“你也說了,世上能有幾個明誠這樣的夫君。不屑也罷,仰慕也罷,總之這世人,對有才情的女子總是愛恨交加的。若這樣的女子存於自己身邊,那更是痛恨之意多,憐愛之心少了。”
素簡停下針線,凝望我嘆一聲道:“小姐別把世情人心看得這樣透澈,便也少些煩惱罷了。”
我無奈搖首,道:“我曾經何嘗看得透世情人心,不過上天意欲爲之,便要叫你經受常人不能想像之苦,逼你去洞明世事。”
素簡一時語塞,停了一晌,又安慰我道:“小姐不要在意別人,也不要想那些不堪回首之事,以前小姐不是給我講過東漢才女蔡文姬的故事,蔡文姬初嫁衛(wèi)氏,後被擄到匈奴,嫁與匈奴的左賢王,還生了兩個孩子,後來曹操搭救,才叫她重歸故土,又嫁與董祀爲妻,可世人只憐她身世波折……況且若非在匈奴思念故里,歸漢室又母子分離,她又如何能寫出名垂千古的《悲憤詩》。”
我從容而對,道:“世人憐惜蔡文姬而不提其改嫁舊事,只因她是古人,時間自會沖淡一切,唯有詩句奇絕傳頌不衰。再者……”我難抑心底苦澀,咳了一聲,道:“再者,若教那蔡文姬自己選,以千古的才名換得一世順心遂意,她又何嘗不願?”
素簡接口道:“小姐又何嘗由得了自己,若不是金人南下,小姐只怕還在青州與姑爺過著神仙般的日子……”素簡抹一抹眼角,強忍悲聲,道:“小姐既知時間可沖淡一切便好,總有一日,小姐所言‘萬世之譏’,會蕩然無存,世人記住的,只是小姐光照千古的妙詞佳句。”
我淡淡一笑,幽冷而悲愴,一種巨大的寂寞向我襲來。光照千古麼?也許吧。或許終有一日,人們只記得一個花前月下說閒愁的李易安,誰會記得那個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悲深杞婦?就算記得,也不過像慨嘆古往今來那些文人騷客的失意一般,咀嚼一下旁人的悲歡,聊慰自己罷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熱鬧也好,寂寞也罷,生命總像流水一樣,奔走不回。
在客地他鄉(xiāng),我看著自己的滿頭青絲漸漸如霜似雪,腰背駝了,眼睛花了,步履一天天蹣跚不穩(wěn),重返故土之夢,似是越來越遠了。
這一日,天光大好,外面似有爆竹鼓樂之聲,我以爲又有誰家辦喜事了,也懶得去打聽。
向晚時分,素簡邁著顫微微的步子急急走來,還沒進門,就聽見她高叫,道:“小姐,小姐……”
素簡的耳朵已聽不大清了,於是我高聲應道:“在家呢!什麼事急成這樣?”
素簡一進門,眉花眼笑地向我道:“小姐,大喜呀,你可聽說,那個禍國殃民,陷害忠良的秦檜,死啦!”
死啦!原來外頭鼓樂喧天是爲了這個!
我忙扶素簡坐下,心中像奔涌跳躍著無數浪花,細細向她詢問來龍去脈。
素簡氣喘吁吁,道:“那秦檜聞知皇帝將他兒子,孫子全數罷免,當晚就一命嗚呼了。”
我興沖沖又問:“那嶽將軍也要平冤昭雪了吧?”
素簡舉起衣袖擦擦額角的汗,道:“現在還未提,不過外頭人都說,這也是遲早的事……”趙福跟他的一幫老兄弟們高興得了不得,都出去喝酒慶賀去了呢。”
我笑著攆她,道:“那你還不快回家,別叫他喝醉了回來沒有人扶。”
素簡搖搖頭道:“不妨事,兒子跟著他呢。這等大快人心之事,他們多半得不醉不歸,我今晚就住在小姐這兒了!”
我心念激盪,豪情澎湃,不禁感慨:“嶽將軍不在了,嶽將軍的子孫還在。我華夏古國綿延千載,就算遇到再多艱險,也終會渡過難關,生生不息。”
我臥在梅花寬榻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聽見素簡喚我道:“小姐,我把洗臉水打好了,快起來梳洗吧。”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恍惚間看到素簡坐在牀前,拼命搖晃我,哀哀悲泣,聲聲喚我。我想爲她擦乾眼淚,卻怎麼也擡不起手,我想要回答她,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