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大哥,註定了要揭開多少年苦心經營的情分。有些事,原是想一路瞞下去的,起碼能在距離來臨之前默默的親近,於他們這樣生來便是皇親貴胄的人而言,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看慣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將身邊的兄弟一一鏟盡,看清了和他一奶同胞的弟弟誓和親兄弟周旋到底的決心,不是誰都有機會肩負上這樣的命運,劍指血親的痛心,該是在那個他將自己手中的劍指向同門師兄弟的時候就應停止的。
可面前這個人,究竟是他於世僅存的珍視。
縱然是這個亂世下的手足情深,縱然是這片星圖裡的漸行漸遠。
當然,以花冷琛的老油條水準必不會那麼輕易的相信沈殊白已確切掌握了自己和他關係的證據。然而,同樣繼承了沈復嚴謹特質的沈殊白一早料到這點,慢悠悠的從懷中掏出一絹剪裁方正規整的千早,絳紅的底色,白鶴的紋形,分明是南疆最尊貴的巫女纔可在衣料上選用的圖案。
隨同著映入花冷琛桃花目的,是千早背面的豎排文字,俊秀而不失灑脫的字體,是沉眠眸底最遙遠的思念。
——她說,你的這雙眼睛,真是一模一樣。
——她說,叫朝醉,朝歌夜弦的朝,醉生夢死的醉。
世上獨此一份的朝醉配方,誰能想到?誰又能不爲之低頭認輸?
殊白,少衍之於你,也未必有這份心計,而這,想必也是你能在父親那麼多兒子中最爲看重的原因罷。
“大哥,請一定替我救出少衍。”
接過千早,沈殊白的話同時響在耳邊。
與此同時的,另一個偷天換日的計劃,誰人知正在這間不爲人知的齋室中悄悄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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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少衍醒時第一眼便看見了幾案邊的食盒,青花瓷的方盒,中間是朵寒梅的形狀。打開一瞧,方見著幾十粒色澤饞人澄黃的杏脯,他實在清楚這段日子以來,那人定是在他平素的食材中加了些能致使人周身體力不濟的藥物,他冷笑笑,越是這樣,他便越是要裝的一副受之如飴。
都已被封了幾處大穴,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現在的他就是想走出這間鸞照閣都沒那個氣力了不是嗎?
從來從來,那個人的愛便是如此,不擇手段,也無所不用其極。
而現在,連最後的那絲愛意也不剩了。
不過是佔有,不過是像條狗一樣綁在身邊,就算他已無興趣,就算他已棄之薄履。
真是……沒有一點意思啊。
百無聊賴的盯著那盒杏脯看了看,又不知是那常順幾時送來的,自己的胃口,大概從被他強綁過來的第一天,就註定好不了了罷?
其實,自己也絕非是那種沒有愛就活不下去的人,只不過,怕是任誰在經歷瞭如此打擊後都會有那麼些些的萎靡不振,不過是被所愛的人背叛了,曾經曾經,少年時代的自己就那樣堅定的說過不攀這個人什麼的不是麼?
又何必像個沒出息的女人一般?
哭泣,無非是變相的承認自己的無能。
他將盒蓋重新蓋回,女人在害喜時往往愛吃些酸,難道現在連他常順常大總管也因此分到些所以拿來可憐自己的嗎?只因自己在那時幫了他那落難的兄弟一把?
早知如此,不如是不幫的。
他蘇少衍,不需要任何人來同情可憐,他不過是運氣不好而已,不過是付出那麼多打了水漂而已。
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個男人,應該再苦再難都不低頭的。可爲什麼,想到這鼻尖還是忍不住的先紅了起來,小時候,父親找大佛寺的高僧替自己測命,說眼下這一顆淚痣,足夠自己輾轉半生。
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還是被說對了。
他不信運,也不信命,他只信他自己,也許,曾經還那般謹慎的信過那個人。
早知道,不如不……
可惜是不可能的,那個人,只是手段惡劣一點,只是控制慾強一點,只是……但究竟是爲自己拼過命的,小時候爲自己打架,再大一點爲自己擋刀,還有那次在山崖差一點……
怎麼能都是假的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可他爲什麼就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認不清人呢?從前是大哥蘇淮遠,現在又是那個人,那些他最相信的人,都騙他。
一個兩個都騙他。
“少衍。”出神間,他突然聽見一聲極熟悉的叫喚,再回身,見著一小廝模樣的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只是身量高挑,外加生一雙的桃花眼。
“師……”他心中一沉,忙點了點頭。
“殊白。”花冷琛在他手心寫下了兩字,即便四里無人,這人的謹慎還是一分不少,“帶你走,”他接著寫,筆鋒停頓處,蘇少衍的眉頭隨即就蹙了起來。
這個時候,那個人想必還在朝堂,但……
“詐死。”花冷琛些微停頓,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掐絲琺瑯的小扁瓶,許是藥名太過複雜,花冷琛只是寫了個涅字便沒有再繼續,又擡睫看著他,像是在確認他的心意。
要離開他麼,以這樣決絕的方式?
恨,不是不恨的,可終是要在這樣短的時間做如此的抉擇……他緊了緊袖下的手,忽地就變得一聲不吭。
也還是猶豫了罷?
畢竟是如此的殘忍,對他,更對自己。
鳳凰,唯有經歷最殘酷的涅盤才能重生罷?他是這樣理解的。
可時間已容不得他多做遲疑,盡然瞧出蘇少衍現下境況的花冷琛拍拍他的肩,不做分說的打開那扁瓶將一粒半指大的硃色丹藥倒於掌心。
“十年內,世上不會再有第二顆「朱涅」。”花冷琛偎著他耳側的話是點到爲止的刻意,這就是他的師父,一面說著死很容易,活著很難;一面絕了他的退路,只因不願自己來日再後悔的師父。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世上之事,又有多少不是如此?說到底,人生除了自己,誰又能爲你負責?再多年,再多掛心的人跟事,孟婆湯一喝,奈何橋一過,誰和誰又不是漢界楚河?歸塵歸土而已,生生世世不過是句好聽的廢話。
那不如就這樣罷。
李祁毓,你就當蘇少衍已死,陪上這半生,自此再不欠你什麼了。
他勾起脣角,晨曦下,那水色脣中含著的朱涅如同世間最刻骨的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