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冷琛幾乎是把從蘇少衍那拿回的令牌砸在李祁毓臉上的,李祁毓從沒見過花冷琛發過這樣大的火,印象裡這人永遠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就算動了怒,也決不會出手打人,而此時,花冷琛不僅打了他,還對他說了從沒說過的重話,那一瞬間,他以爲是自己沒聽清,可花冷琛惱怒的聲音又是分明,他說:
“爲師把一個完整的少衍交給你,你就是這麼尊重爲師的?!”
李祁毓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沒忍住的一陣心驚,心思縝密的連根針都差不進去的蘇少衍,難道也會有失手的時候?
不,這不可能。
他相信蘇少衍,就像相信他自己。但他不知道,他的少衍也會有軟弱的時候,年少時,他一直認爲保護這名文弱的少年是理所應當,待少年再大一些,他才發現少年並不如自己想象的軟弱,他其實很堅強,甚至堅強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於是漸漸的他產生種過多的保護不過是在自作多情而已的念頭,而待少年長成青年,他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但是他錯了,原來他被時光模糊了記憶,原來少年一直是那個少年,只是少年沒有在原地等他,而等他想要過回頭追尋少年的腳步,才赫然發現,這些年竟不知究竟是誰追尋了誰的腳步。
一路兜兜轉轉,就彷彿一個過氣的笑話。
“本王……我要去見他。”李祁毓對上花冷琛的眼,表情似竭力忍了許久纔沒衝動的去拎緊他的衣領:“你不能把他藏起來!”
“他現在不想見你。”花冷琛果決拂開他的手,一邊冷笑聲掃眼他身後跟著的那名和蘇少衍面容幾近相似的少年,如此單純而無害的眼神,李祁毓啊李祁毓,你又是想在他身上找誰的影子?
“帶我去見他,你開什麼條件都可以。”沸開的水似地,但見眼前一雙發紅墨瞳怒視著自己,花冷琛卻是不避,一聲冷哼,又從袖中拿出一封墨跡微暈的密信,看罷李祁毓心中一聲咯噔,青白著著臉,眼眶開始發紅:
沒想到竟是這樣決絕而冷靜的,處心積慮的不想見自己,蘇少衍,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是他不想見你,他現在誰也不想見,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還有,別做無用的事,不然我會讓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他。”
“李祁毓,我真後悔把小衍交給你,比起你,殊白要好一萬倍!”
一個是自己的親弟弟,一個是自己教了十來年的得意弟子,花冷琛微睞眼,一時血氣只是上涌,這段時日,他已承受了太多,再好的脾氣也會有限度,再好的人也會有底線,從前他不知他的底線在哪裡,等到被親手弄丟,他才明白何謂後知後覺。
“師父,把他還給我。”
從來不肯輕易叫他一聲師父,爲了蘇少衍,他也肯服軟了麼?花冷琛這次沒推開他的手,只是道:
“小衍還說,現在所剩時間不多,請王爺好生斟酌。”
爲什麼已到這個時候,這人還要爲自己考慮?李祁毓心一沉,只覺那已經被人狠狠挖走了一大塊的心又被人輕而易舉的鑿裂了一個大口,從來從來,只要事情一沾上蘇少衍,自己就如著了魔不再理智。席君繆說,王爺是要做大事的人,萬不可兒女情長,於是席君繆送來了自己的表侄陸容止,他看著那張相似的臉,也驚詫也猶疑,想自己並非不清楚席君繆此人的用心,但爲何他還是猶豫了?
他想對自己說,也許這樣也好,他喜歡的本就是當初那個不沾煙火氣的蘇少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處心積慮步步爲營,對殺人與人殺面不改色。所以他甚至會去一次次的刻意刁難這人,看這人波瀾不興的湖色瞳現出一絲的爲難,竟隱隱的得意。真正是瘋了纔會這樣,折磨這人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明明,你就是比他自己更在乎他的啊。
而現在,他已經不要自己了,他已經膽大到就這樣輕易放棄自己了。想到這,李祁毓頓時一個冷噤,他想起那時自己對他說的話,說的那些故意害他傷心的話,原來,不過就像力氣出在棉花上,天下之大,他若有心要避自己,自己又該從哪裡找起?
除非,……除非他一登九五,那樣縱掘地三尺,也是天經地義。
“本王不會就這樣放棄的,花冷琛你回去告訴蘇少衍,本王會讓他爲今日的舉動後悔,一定。”
咬牙切齒的聲音,李祁毓握緊拳,仰頭望著這如盲寂夜,久久的,久久的。
這注定是一個要被歷史銘記的夜晚,過了亥時,連巡視的侍兵們都少了起來。許是那經年不曾有人居住的含章殿難得的點了宮燈的緣故,暗夜裡瞧著,也覺有生氣了些。早些年,這裡曾是幼年的熙寧帝和七皇子李承泫讀書的地方,到了暮裡時分,清一色的靛藍八角琉璃宮燈隨晚風一挑,便瀉一地澹盪的光,就像流動的河,倒映出天幕的顏色。
最近這幾日,熙寧帝總是睡的深且乏,隔著鎏金薰爐升騰的紫煙,他總不真切的看見他的小七一身素白的袍子,一步步的向自己走來,小七散著發,眉眼依舊是年少時俊逸飛揚的模樣,他說:“三皇兄,你看,到頭來你還不一樣是輸了?
他很想上前去捉住他的手腕,告訴他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也很想告訴他這些年自己究竟有多思念他,但他很努力的張口,卻是發不出聲響,就彷彿被人用東西堵住了喉頭,僅僅能一動不動的看著面前這人。
“三皇兄,你還在恨我麼?恨我當時百般阻你當皇帝?”小七撩起衣襬在他的身邊坐下,不設防的,袖間一股秋曇香竄入鼻底,這熟悉的味道,帶些冷傲和綿遠……他動彈不得,只能任小七沒有溫度的手捧起他的臉,就這麼看著,瞳色一時紛雜。
“從前我心疼你,但現在,我可憐你。”小七勾脣,一低首,冰涼的觸感停在他的眉宇間,卻是不留情的重複:“三皇兄,我可憐你。”
“小七!小七!”涔涔的汗滴從額間冒下,熙寧帝終於驚醒,他用力咳了咳,咳的臉頰都通紅了,他垂下手,終於看清來人不是他的小七李承泫,“原來是卿,來朕身邊坐。”
屋內的光線很暗,恰當的遮掩了龍榻前那人紅了一圈的眼眶,想問許多話,又不想問許多話,問不出,也沒資格問。崔卿書低著頭略略的抽著氣,再看一眼那個曾經睥睨天下的男人,孤獨的目光中分明有種他不能理解的倦意。
深極,也遠極。
“卿恨朕不恨?”分明詢問的語氣,分明自嘲的笑意,“朕是個自私的人,一直都是。”他勾起脣角,忽然睜大眼望著緊閉的風窗喃喃:
“聽,這山雨欲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