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大概即使敷衍回一句明知故問,也比讓現在一路西行回大燮的自己輾轉反側來的舒坦些些吧?
縱使在那種並非需要逞一時口舌之快的時候,從來無意將殊白拎出當自己的擋箭牌,何必呢,就像這個世界的色彩也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衝撞對比,對他而言,或者沈殊白就是那些摸不清顏色的色澤。
顛簸了些時日,回到垣翰郡時新竹已近濃碧,暮色盡褪後,聽筠軒的周圍又起了些淡霧,仰頭新月正懸天,一勾利刃彷彿將暗淡的天際剜出一道鋒利的窄口。
這次的出行,沈殊白自是知曉,至於說理由,蘇少衍只給了兩個字——沈襄。
一直以來,雖然沈殊白對他的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一再打壓,無奈這位公子襄每每皆是有辦法東山再起,到現在連蘇少衍都不得不承認,他的兄長沈襄實在是個人才,這種媲美打不死的蟑螂的體質,換做是他蘇少衍,怕都沒這個本事。
推門入了正廳,迎面便見一桌精心準備過的酒菜,清一色的白釉蓮紋瓷瓷上盛著的皆是價格不菲的繁複菜式:一品熊掌、糖酥鯉魚、清燉蟹粉、水晶餚蹄、龍井蝦仁、紅煨魚翅、太極明蝦、符離集燒雞……
粗略過一眼,方纔發現竟都沒個素菜,怔了半瞬,蘇少衍才發覺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安靜的過分的正廳裡,除了自己,就是正對著面色著實稱不上好看的沈殊白,好容易扯出個笑,蘇少衍上前一步淡聲道:“給我接風也沒必要這麼浪費,再說,這其中幾個菜你不是向來不喜的麼?”
“那你做給我吃。”霍然對上自己的眼,近了看,才發現這樣的臉色著實該說得難看了,蘇少衍瞬了瞬面色,半天才道:“只要你不嫌。”
面對著自己的目光閃了閃,像終於決定要說什麼似的,動了動喉頭,目光仍舊看定自己,極少見過沈殊白流露出這樣的表情,蘇少衍神思一晃,難道說?接下而來的言辭,隨即證明了自己的判斷:
“出門一趟,我還當你不回來了,”住了一下,沈殊白語氣顯是加重了不少:“我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的,我敢這麼說,是因爲我做得到。”
怎能忘了在現下這個大燮帝國除了成公沈復,面前的這個男人足能夠排上最危險人物的前三?蘇少衍心中一緊,面上波瀾隨即隱的不動聲色。我,搜。小說com許是朝夕對著這張看似人畜無害的面孔太久,纔會忘了第一眼看到這人時心頭浮現的隱隱不安,也曾有一個聲音,那般微弱而清晰的對自己說危險。
想這世上或有兩種東西最危險,一種是明知不可靠近仍舊涉險,另一種即使擦亮了眼,也依舊覺得真假難辨。
很顯然,沈殊白屬於後者,因爲他高明,高明到不屑用李祁毓的那些手段,爲著他想要得到的,他可以十數年按兵不動,只用一式堅持一以貫之。
更何況,在這世上恐再無人有比他對自己溫柔,那種溫柔非是慣縱,而是永遠的和時宜,永遠的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好比縱使到了這個時刻,沈殊白也能依舊剋制的照舊先牽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烙下個吻,然後用深極的目光對視著他的眼道:“我不會逼你,因爲我不會像李祁毓那麼幼稚。”
人有時候的執著,實在跟中邪差不多,看著沈殊白的表情,蘇少衍心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一彎脣,沒畏懼的對上他的眼,呵笑道:“我也一早說過,殊白的頭腦和臉一樣值錢。”
這樣的牽制,其實比起當年李祁毓對自己實施的軟禁無疑有壓力的多的多,只是,……太直接,直接的不像是如沈殊白這般懂分寸有自持的人該說的。
“無論如何,我會先替你除掉沈襄。”
話堪畢,人倏地便被沈殊白用力一摟,屢次挑戰這人的極限,有時連蘇少衍自己都不知爲了什麼,也或者,他只是實在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拿出來給這個一直關心著自己的人,他可以給這個人一切,……除了愛。
世上或許沒有比這更無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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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之後,我們就散了吧。我想過了,現下這個局勢,身爲大燮公子殊白的你實在不該也不能再有污點,再說了,明面上北燁大燮哪邊先把燕照拉攏過來,哪邊……”
“小衍!”沈殊白募地打斷他的話,而蘇少衍也只是看著他,像爲此醞釀了許久,而那般不躲閃的目光在沈殊白看來,反倒讓人覺得心頭髮慌,撇過臉,他鬆開蘇少衍的手顧自將面前的盛滿杯的竹葉青一口飲下:
“你說我這是不是很自不量力呢,有時總忍不住想,如果你先遇上的那個是我是不是就可以省了後面的這些事?也可能後來的那個註定是要吃虧一些,像我這樣一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大概再如何做,人家都不會覺得有多真心,就是掏了真金白銀,那個人也不屑稀罕看一眼,你說,是不是?”
眼睛盯著酒盞,神傷的側面卻分明的擺給人看。
“殊白,”蘇少衍心中一緊,旋即拉過他的手臂將脣印上對方的,他本不是個主動的人,也不覺得如沈殊白這樣一個滿肚子壞水的人有多值得人同情,但在此時此刻,自己就是突然的就想吻他,想吻醒他,當苦澀涌起於舌尖,或者也只有以行動堵住他的嘴,才能讓這傢伙不再自怨自艾下去。
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不論怎樣,對李祁毓,那都是該淡忘的記憶不是麼?如果忘不了,那就永永遠遠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封塵,埋葬,不想,不回憶,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就當當時的擦肩成全了現時的距離,哪怕避無可避。
“小衍,你爲什麼從來不問我究竟看上你哪一點?”嘴脣被蘇少衍親的有些發腫,沈殊白半摟著他的腰,那雙明明多情的眸中忽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正經,蘇少衍自不回答,只是等著他繼續,“因爲從我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你的眼裡有另一個的我自己,說不上來的感覺,也許比我自己更像自己。”
他將指尖輕輕撫向蘇少衍眼角下的淚痣,聲音低而醇郁:“在這個時局下,有野心的人往往不長命,你清楚這點卻不迴避,你說,你是爲了什麼?爲了證明給李祁毓看,還是……想證明你自己?小衍,你太不服輸。”
“這麼說殊白是換了法子在表揚自己麼?”蘇少衍顏笑清冽,就著他堪飲過的酒杯斟滿竹葉青,晃了晃,卻不飲:“你看這時局就如同這杯中的酒,盈滿則溢。午夜夢迴,我也想過少年時代的理想,可現在,——我手頭的人命足夠我死一萬次不止,我覺得我憑什麼?李祁毓想把我當個男寵一樣養起來,那麼請問,殊白你呢?”
未曾沾酒,眉睫卻迸發出烈酒的灼意,那是屬於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才有眼神,沈殊白看著他,只是看著,彷彿時光能讓一個人一夜間成長:“或者百年之後我會感慨爲何當初沒有在亂世裡死去,但現在,想要角逐於這片亂世,唯有各憑本事。”
活著,本就是逆流而上的事。
“小衍,你這樣……”只會讓我更捨不得,滑了滑喉頭,沈殊白將肩搭過他堅韌而清減的腰際,話鋒一轉,道:“聽說那個孩子,和你很像。”
“沒有硯殊硯啓像你,”又何曾不瞭解他話裡有話的深意,蘇少衍些微嘆了口氣,眼神包涵著不難費解的優柔及寵溺,“我只是個失敗的父親,他,竟然不肯跟我走。”
“那個女人,果然有本事讓我和李祁毓同時記恨。”沈殊白輕按上他的手,目色一時若水,“收回之前的話,小衍,沒有你的天下,終究沒什麼意思,我沈殊白只是個俗人,……不會開口求你的俗人。”
心中一緊,最後一句不由讓蘇少衍原本垂下的頭倏地擡起,極自然而然似的,沈殊白按著他的手也突然跟著握緊:“從前我羨慕李祁毓,因爲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他跟我不一樣,有手段也夠強勢,爲你一個人他可以豁出去成千上萬的人命去賭,我不是爲我的情敵開說,在南征燕照這點上,換成我是他,可能都無法擺出這麼高姿態。但是,當我看見大哥把你從皇宮中偷出來時,我才發現我錯的有多離譜,小衍,那個時候,你其實是真想死的對吧?”
一怔,眼神旋即泄露了秘密。
三年了,不管本身再如何親密,對有些話題都是儘可能的迴避,一再的三緘其口,終成了彼此的禁區。不說就當是沒發生過,其實怎麼可能呢?
對著勢均力敵的對手,誰可能忍住了一較高下的氣焰不去比個高低?
不可能的。
“小衍,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局沒開成的賭麼?”他的眼神亮了亮,極清透的,像霎時穿越了重重的時光,“那天后來我清了場,一人和李祁毓開始未開的那局賭了一次。”
“哦?”
“是和局,不過當時我想的是如果那時是你站在我身邊,恐怕未必還會是這個結局。”
“殊白,我開始佩服你的想象力了,”將面前的酒推至他跟前,蘇少衍勾了勾脣,原本優柔目光揉和了一絲看不透的深意:“蘇寄到底是我的骨肉,這一點上,你比我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