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蘇少衍的傷已近轉好,這一日,落雪初停,雍州的天空呈現了入冬以來難得的陽光明媚,再過兩日便是除夕,李祁毓爲免蘇少衍獨自一人觸景傷情,遂決定屆時接花冷琛同步月行一道入宮。
鸞照閣的地龍燒的極旺,蘇少衍大病初癒,李祁毓便吩咐下去,無事不得打開那支摘窗,蘇少衍自不說什麼,只是低頭看他手裡前幾日花冷琛託人送進來據說是坊間新時興的話本《君山白眉傳》,這段時日李祁毓一閒下來便會入鸞照閣陪他,實在說,蘇少衍幾乎都不怎麼搭理他,所以長時間的相處下來,都好似是李祁毓一人在那唱雙簧,倒是李祁毓居然也不覺有什麼不妥,相反看來,還相當樂此不疲。
而這一日也是如此……如果,沒發生那件事。
說來蘇少衍不是很能理解現在李祁毓對自己的所謂的“護犢”心態。對他而言,若做不成情人,那自然更是做不成朋友的,曾經他覺得李祁毓也該如此,可現在……
“少衍,你老實告訴朕,昨天朕命人給你端來的血燕羹你是不是又倒進花盆裡了?”李祁毓勾著脣,一張臉黑的可以直接省下那句不要來招惹我。
“前一日,先生來尋我,道,今日月晦,白眉道人定將……”
“少衍,朕問你話你就答,別再看那破本子了。”聲未歇,手不容分說的將蘇少衍正念著的冊子拿下,一雙墨瞳直直逼視進那片三月的湖光裡:“實話說,朕是不是又哪裡惹你不高興了?”
“皇上這麼問,可是要折煞草民了,”直起身索性不再看他的眼,蘇少衍端起跟前圓桌上的精緻瓷壺,又取過擱著的同色的瓷杯,倒上水轉了轉,道:“草民其實一直就挺愛喝涼水的,真的。”
“別碰——,那是涼的!”李祁毓知他心裡有氣又不敢明說,心中更是鬱極,騰地起了身拍過他的手,“朕都說了不許!”
“那皇上還想怎麼樣呢?”蘇少衍轉過身,眉目故端出一副笑吟吟,“現下草民身子大好,皇上就不如放草民回家罷。”
“蘇少衍!”輕輕一句話就能觸到自己的逆鱗,這個人,果然就是有惹怒自己的本事!李祁毓一挑眉,道:“孟太醫說了,你這幾年勞心過度,身子一直虛著,朕,不放心。”
“草民身子草民自己清楚,何況皇上別忘了,……草民自己也算是半個大夫。”且待他說完,蘇少衍不緊不慢跟了句,那神色從容,那語氣篤定,只讓李祁毓聽罷噌的火氣便上來了,卻是極力憋著,忍的委實稱得上一個壓力。蘇少衍看罷權且作解悶了,湖水瞳內水光一現,嘖道:“是草民眼花麼?怎的瞧見皇上眼角長出道皺紋了。”
話未完,手腕便被人狠狠一握緊,募地帶至胸門前,氣息交錯間,李祁毓望著他聲音忽是沉了下去:
“長皺紋了所以你嫌棄?就這麼巴巴的要走想去見別人?你別忘了,朕纔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一個半月,四十五天整,李祁毓,這就是你的底線嗎?蘇少衍牽了牽脣,眉眼彎著,“人生一路,總有的人能陪個最初,有的人能陪到結束,皇上這麼說草民也明白,畢竟回憶是任誰也無法更改的事。”
言罷,腰便被用力箍緊了,蘇少衍手臂使不上力,只得撇過臉,李祁毓忙湊過來,墨瞳盯緊他不薄不厚的水色雙脣,目光一路接近再接近,倏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不情不願鬆開了手,“是朕從前逼你逼的太緊,朕認輸,朕以後不會了。”頓了頓,一口飲盡方纔蘇少衍倒了一半的水杯:
“朕明明沒喝酒,你說朕怎麼就醉了呢?既然你想走,也隨便你,不過——”他的眼再次看向蘇少衍,“是誰曾經答應過要幫朕,君子一言,快馬……”
“皇上,草民可什麼都不記得了。”背過身,蘇少衍迅速打斷他的話,奈何前腳剛邁開,後腳便移不動了。
“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蘇少衍,你告訴朕,朕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募地,後腰再次被人樓緊,那下顎也不知覺的支在他的肩上,就像多少年前一樣……蘇少衍心中一抽,臉已被人半強迫著轉過,迎面一陣熱熱的氣息拂過,緊接著額發被人並不溫柔的撩開,又將額頭貼上他的,一雙墨瞳就這麼望過來,專注的像千年萬年都不曾改變。
一時間,歲月也彷彿停了下來,窗外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紗照過,將眼前深不見底的黑覆上了層淡淡的水澤。
“朕老了,卿還這樣年輕。”眉被一雙手描摹,緊跟著是眼角下的淚痣,蘇少衍閃躲不開只能任得,他想,或者這樣的深情自己也非是不愛聽的,他只是,只是無法再去相信。眼前的人,既已擁有這片山河,那麼他不甘享受的,無非是這與之而來無法排遣的寂寞,可是……
思緒未盡,那人的脣已然印了下來,帶著成熟男子特有的氣息,在這間彌繞著素心雪裡與桂木香的廳室裡,下落的那麼自然而然。
一瞬間的錯眼,伴隨著那些被消弭的歲月,那些長的讓人無法等在原地的歲月,像一時間,交疊了兩條無法泅渡的河。
“李祁毓你這樣再三辱我,就不怕我下手殺你?你我同出一門,別人不知道,還當我不知道你的弱點在哪裡麼!”蘇少衍推搡不開他,面上一層薄紅已然泛起。
“因爲你捨不得,因爲少衍,你跟我們不是一類人。”停了停,李祁毓忽地一口咬上他的下顎,“爲什麼要騙朕呢?三年,朕一直無法理解。朕知道,你心裡一直有朕,別告訴朕是朕胡說,朕替你換衣服時看見了朕的扳指。”
“不過是忘了取,你若要——”
“是忘了取,因爲壓根就沒想過要取對吧?”李祁毓按住他的手,一邊將自己脖上早黑了一圈的玉骰銀鏈掏出來晃了晃,“朕每次去找容止,看他都覺得像你,每次去找諾汐,看她也覺得像你,其實朕看的最多的其實是蘇寄,因爲他最像……”
“李祁毓你個混蛋!”蘇少衍咬脣,一把狠狠拍開他的手,“在大燮時,你知道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怎麼殺你!那是蘇家七十三口人命!是人命!”一邊說,他已將臉捂緊,極少看見如此失態的蘇少衍,從來從來,他都是那樣自若沉著,從來從來,他也都是那樣聰絕果敢。
該是多久的忍耐才足夠讓淚水決堤?該是多久的薄倖才能讓人放棄執迷?李祁毓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他看見蘇少衍捂緊臉,雙肩一高一低不斷聳起時,他突然覺得一顆心變得從未有過的揪緊——
“那時候我就想,大不了,我先殺你,然後再用這一條命陪你。”蘇少衍抿緊脣,一字一句的像是用鞭子狠狠抽在人的心窩上。
輕吁了口氣,李祁毓此時的神色卻奇怪的平靜下來,滯了半瞬,旋即以一種蘇少衍沒聽過的口氣道:“少衍,你聽朕說,暫先不提從前蘇相受賄金額巨大,朕不賜死他實在不足以平民憤一事,但是,你說的後面那其他人……”他停了停,順勢摟過蘇少衍的肩,“難道就只許你騙朕,不許朕騙你?”
“什麼?”動作頓住,蘇少衍猛地擡起頭望他。
“通敵叛國雖是個幌子,不過確是有心人所爲,朕查了許久未果,無奈只好命二皇兄先掉包了他們。再以此示警,也是想以此……逼你回來。”
“皇上果然好計謀,那他們人呢?”重聽那人分明關切又分明風涼的聲音,李祁毓一彎眉眼,擡起他的下顎,脣已然覆了上去,這一次,他吻的極是細緻,從舌尖到貝齒,一點點的吮咬,一絲絲的舔舐,“急什麼,朕騙你一次,你倒是說說你騙了朕多少次?”
“李祁毓!”
“卿是欺君之罪,卿說,朕該怎麼罰纔好?”一聲笑,便將人橫腰抱至牀頭,銀鉤一瀉,倏掩旖旎萬千。
“卿的身子剛剛好,朕不捨得卿累著,不如卿……自己坐上來?”眼神很良善,動作很刻薄,一路學著蘇少衍,李祁毓的容色十足神似,俯下身抽開自己親手爲他束上的琳瑯腰帶,李祁毓但覺心中一陣鼓動的厲害。
再如何相爭口舌之利,輪得該真正面對時,誰和誰又未曾沒抱有過一絲僥倖?
“我平生最恨那些不沐浴便爬我牀的人。”一記冷眼剜過,蘇少衍堪落聲,李祁毓身子已然湊了上,“朕晨間洗了,不信卿自己聞聞。”
這一副饞貓偷腥的模樣,哪裡還有半分君王威儀?蘇少衍且想著,距離又被李祁毓拉的更進了些,此時雖是白日,隔著暖帳光線到底暗了,李祁毓低頭深深向蘇少衍的脖頸嗅上一口,再擡頭,目色已是悠遠,若同一時間穿過了多少重喧譁的歲月:
“朕從前就愛看這麼看你,後來看了多少人,都覺得不如你。”
“如果皇上忘了,少衍不介意再次提醒,因爲皇上的話雖然一言九鼎,但卻是信不得。”
“哈,”一聲輕笑,李祁毓顯然已不再未他的話輕易惱怒,只是動作不甚溫柔的吻住那長睫忽閃的眼,他想勾脣,卻不知何,在心口的同一個位置,出現了另一張,有著明明不正經笑,又明明多情的近乎專情的臉。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是不是當真說分離就可以分離?若不可以,那麼自己現在的作爲,又對不對的起那份予自己永遠和適宜的深情?
他不得而知,但在這一刻,他能做的,僅僅是順從自己的心。蘇少衍,像你這樣的人,以後會下地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