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少衍離開紫寰宮後李祁毓也去辦了件事，若不是事關(guān)蘇少衍，李祁毓決不需如此親力親爲(wèi)。事出無奈，誰讓他的師父是個高人加怪人，哪怕習(xí)慣了十幾年，他李祁毓也照舊不能理解。

對不能改變的習(xí)慣就去咬牙接受，反正這個世界是如此，不是你習(xí)慣他人，就是他人習(xí)慣你，歸結(jié)緣由，還是看誰的能耐大些。可見，花冷琛是個十足的後者。如果能排出最討厭人之名冊，此人一定不下李祁毓心中前三。至於第一……那自然脫不離是大燮沈殊白。

花冷琛最近在他的新宅「盛月齋」養(yǎng)了一院子花，知名的不知名的堆雜在一起，甚是無品味。李祁毓尋個木樁子把他的赤驥栓好，擡眼便見花冷琛翹著個二郎腿倚在張纏紋藤椅上懶洋洋的曬太陽，此一對視，李祁毓立刻產(chǎn)生種想拍死他的衝動。

“喲，今天是哪路風(fēng)把皇上給吹來了，嘖嘖。”花冷琛支起身子，那聲音聽著，毫無半分恭敬之感不說，細(xì)辨下更略帶有幾分嘲諷，倒是李祁毓倒也不惱，只劈頭就問：“少衍的藥現(xiàn)在如何了？”

“還差最後的兩味藥，一味虞斛，一味……。”

聽罷所需藥材居然還未齊全，李祁毓打斷他的話面色不由是再黑了圈，“既然如此，那還不趕緊讓人去找！”

“皇上沒見草民我正種著麼？”花冷琛神色示意眼前一片看似不起眼的孱弱褐色花莖，“虞斛之花需用新蕊，且要等到三月底纔可開花，現(xiàn)在初雪堪融，急不得。”

“你當(dāng)然不急。”李祁毓白他眼，“如果師父你會著急，那月行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不來找你。”

彷彿生吞了條蛇，花冷琛前傾的身體倏地一僵，“皇上說的對，他是不再來找草民，不過皇上恐怕還不清楚，是草民先不要他了。”

“哦？”

“這個問題……不提也罷。”花冷琛避開他一雙墨黑的眼，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六角全景紋的長窗，“有個人已經(jīng)等皇上很久了。”

疑問。推門。皺眉。停步。

時間彷彿在一瞬凝住，面前人微胖身材一身青衣銀絲參差斑駁，幾年不見……居然就老了這樣多麼？

只是恭敬喚一聲夫子，李祁毓動了動喉頭，再見故人，忽一刻的不知該作何感想。人這一生大抵都會有那麼一段記憶，是任你如何想忘都忘不了，是刻在骨上，銘入心間。

燕照四年，爲(wèi)質(zhì)的恥辱記憶，縱使養(yǎng)尊處優(yōu)也到底寄人籬下，也曾有那麼多的不甘心，那麼多的白眼相輕以及難言於口的理想抱負(fù)……李祁毓微闔眼，撥動的思緒一若湖面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毓，好久不見。”百里丘頓住腕間的茶，險險沒讓它潑灑。

這個人，自己是曾動過殺心的，李祁毓記起那時花冷琛曾問他如果有一天任務(wù)要處決的對象是你的百里夫子，你當(dāng)如何？自己當(dāng)時回答，我不想殺他。

是不想而非不會。

他清楚自己那時決不是什麼年輕氣盛，他只是認(rèn)爲(wèi)如果命運需要你靠自己的雙手拼盡全力才能爭取到一樣?xùn)|西時，那他除了傾其所有也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這個世道，勝者爲(wèi)王。

所以他從不否認(rèn)這點，但如今這聲阿毓，彷彿輕易的就抹去了那些不願回憶的東西。李祁毓看著這人一雙滄桑的眼微略頷首，不知何，他覺得這聲阿毓很久違，很親切，也很受用。

一登九五，六親盡絕。

從前，對這句他也是不信的。但現(xiàn)在，他沒辦法不信。他太孤獨，或者講是身處這個位置太孤獨，他的腳下是臣服四海之百姓，而他的眼前，僅僅能與之目光平視的，皆爲(wèi)爭奪與殺戮。

這片天下，猛虎伺伏。

一瞬的悵然已經(jīng)足夠，因爲(wèi)他是皇帝，只是皇帝。

所以他和故人相見，也決不會是爲(wèi)敘舊這麼簡單。但他料不及的是，百里丘的到來竟會帶來這盤棋局的最大變數(shù)。

面前百里丘斂了斂氣息，示意李祁毓打開他面前圓桌上雕刻螭首的沉香木匣，古舊的木匣，像一匹烏黑通透的緞，在它表面，有種因歲月打磨而映出的光鑑。

屏息。啓鎖。開匣。

一卷明黃絹錦是如此安靜的躺於木匣中，看不清的針腳上無數(shù)綿密的時光在流轉(zhuǎn)，是嗤笑？還是旁觀？

原來活著的人早早被一名故去的人生生擺上一道卻不自知。

想那時心中也不是沒有過疑問的，不去問，不代表就沒思量過，一遍遍的自我告誡，無非是逞強(qiáng)的一種方式罷了。

畢竟那時候……他也還不過是個少年啊。

李祁毓將雙手覆上卷軸，低著頭，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昭和君傳位於李祁毓之親筆遺書。

有此，他以後的路大概可以輕鬆一些，但不知何故，偏生到了這一刻，肩頭才更是沉重。

其實只是外孫又如何？那隻老狐貍在乎的從來就不是這個不是麼？他的野心，一直都在於這整片的中洲大陸，而關(guān)於繼承人的問題，亦是向來如此，就如同他選中一個人，斷不會單單給予那個人信任或者培植。

更有……磨難。

玉不琢不成器，毓不琢不成器。

原來如此。

這樣長久的忍耐，甚至到死都不肯將真相告之，僅僅只爲(wèi)等一個時機(jī)，這點確確是他昭和君會做的出來。

“這一路辛苦夫子了。”想到這李祁毓忽而躬身對百里丘一揖，面色頃刻後恢復(fù)如常：“如此看來，鍾家近期可是會有大動作了。”

“陛下聖明。”一言下跪，百里丘叩首。豈料李祁毓動作卻是更快，傾身將他一扶，慌措中百里丘掃了眼李祁毓不見底的墨瞳，觸上的瞬間，但覺心神皆爲(wèi)之一緊，這樣近的距離，也是讀不清的距離啊。饒是李祁毓再一牽左脣，繼續(xù)：

“夫子這一跪，祁毓暫先留好。”

步月行是在一個起風(fēng)的夜晚將正熟睡的花冷琛從被窩中吵醒的。數(shù)月前，花冷琛給身在大燮的沈殊白髮了封信，說讓他找人趕緊將尚在南疆的步月行給自己找回來。理由只有一條——蘇少衍。

關(guān)於花冷琛的邏輯需要人稍稍花一些腦子：步月行是沈殊白的師父，而沈殊白所愛的人是蘇少衍，徒弟求師父辦事從來天經(jīng)地義，所以花冷琛決意讓沈殊白出面，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幾個月，花冷琛一直致力於研究南疆各種蠱毒，對岐黃之術(shù)，可以說花冷琛是個真正的鬼才，不僅如此，他更是習(xí)慣深藏不露，而這，想必也是他對李祁毓有恃無恐的根本原因之一。

因爲(wèi)對一個天才以尋常眼光看待，那才真真是世人最大的悲哀。

但這一切在花冷琛看來，只覺步月行是存了心不讓他有好日子過的。好比說現(xiàn)下這個人將他盛月齋的如意門樓故意敲的噼啪響，明明的，他就可以翻牆進(jìn)還非要自己從溫暖的被窩爬出來冒著春寒只爲(wèi)他開一次門，如此這般的折騰像他這樣的老人家，還真是……可惡！

大概從南疆趕回的匆忙，來人穿的很有些單薄，未修剪的鬢髮長而凌亂的垂下來企圖掩住那緊抿著的菱形脣瓣，一雙細(xì)目直直瞪著自己，彷彿一頭隱隱準(zhǔn)備發(fā)怒的小獅子。花冷琛乾笑聲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反應(yīng)極迅速的，也是意料之中的被狠狠甩開。

“花冷琛，你個騙子！”

“好好，我是騙子。”花冷琛搓搓手繼續(xù)幹笑，“橫豎你也看出來大叔我是個騙子，就別再跟大叔一般見識了不成麼？”

“花冷琛。”

“嗯？喂——”話未畢，忽聽哐噹一聲悶響門倏然被帶上，對有些人，從來就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也講不通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實際行動堵住他的嘴，步月行一個用力將他推至牆邊，表情兇狠的就像一頭小獸，“你居然敢騙我？”倏一下的背部撞擊，讓單單披著件薄外衫的花冷琛當(dāng)下吃痛，才又啊了聲，隨即被沒緩衝的吻迅速堵回去。

“裝傻充愣倚老賣老，小冷你是想我恨死你麼？！”

“哈？”反應(yīng)過來的花冷琛一把擒住他的雙肩，用力向後扳過：“我說……你老師沒教過你要尊老愛幼麼？！對待老人家，你得……”話音落，暗夜裡一雙桃花眼朝他不設(shè)防眨眨，那感覺一若穹頂?shù)男墙缘褂吃谏钕腻＃R晚風(fēng)折出深淺不一的浮光。

一陣心馳激盪。

視線沿著眉睫一路蜿蜒，花冷琛低頭湊近他，微暖的氣息自他口中透出直撲步月行凍的發(fā)紫的嘴脣邊，近，已經(jīng)很近了，差，只差一點點。

且見花冷琛刻意頓住吹上口熱氣，話鋒一轉(zhuǎn)，道：“我說小鬼……這裡好像有些冷。”

！！！

花冷琛你個混蛋！

“不是大叔說你，想要爬我的牀你也先洗個澡再說啊。”花冷琛一副慵懶模樣的鬆開他的肩，抽了抽嘴角替他拿過肩後的包裹，見他杵在原地不動，背過身故意向前走了兩步，饒是那人也未跟上，只得開口繼續(xù)：“想用目光殺死我也沒用，這是原則問題。”

“……”

“誰教你這一身臭汗，換了誰也是無福消受啊。”

“……”

話未畢，後腰募地被人一個大力死死箍住，花冷琛動彈不得，一瞬但覺後脊的肌膚因身後人熾熱的體溫而猝然發(fā)僵發(fā)緊。“小冷，我都知道了……那個蠱。”步月行甕甕的話語就像從舊陶罐子中傳來，一語出，花冷琛的雙腿也恍因被地面同時黏住了似的再移不動。

沒有人說話，須彌的光陰亦被無限的拉長放大。

許久，花冷琛動作很慢的撫上他的後頸，再開口的聲音很輕，平靜的就像在用齒梳輕柔梳理著美人的長髮，“知道麼，我原本是可以殺了你的。跟這樣的我在一起，你真不害怕？”

選擇在這樣的時刻吐露這樣的真實，花冷琛，這一次你究竟又是在用計，還是，真心？步月行盯著地面那團(tuán)這人模糊不清的影，到底還是不自覺的緊了緊手心，“橫豎你又打不過我。”很快，不輕易認(rèn)輸?shù)膫€性讓他再次擡起頭，那一瞬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曾經(jīng)劍挑中洲十三門派的風(fēng)光年代，他仰首，滿臉滿臉都是年輕人獨有的張揚和意氣。

“我步月行的命就在這裡，想取，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他握緊手中的配劍，倏忽一泓秋水脫鞘瀉出：“來吧，這一次，我定要你心服口服。”

他想自己其實並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想挫一挫這人可惱的囂張。

僅此而已。

“嘖，欺負(fù)老人家，原來你是想勝之不武。”一聲輕呵，花冷琛轉(zhuǎn)過身，脣角尤餘那一縷的優(yōu)柔，像是好心好意的提醒，又像長輩對後輩平靜的闡述一個事實，“想要除去一個人，武力從來都不是第一位。”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可恨。

步月行劈手奪過包袱甩在自己肩頭，“那又如何？總之我已賭上一切，只爲(wèi)跟你在一起。”灼灼的目光，有劈開人眼角的力量，但可惜，是個呆子。

世上除此一家絕無分號的……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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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冷琛嘆氣，臉上的表情認(rèn)命又無奈，他走上前將手覆上步月行緊握劍鞘的右手，低沉的聲音彷彿是這濃濃夜色下一段不和諧的音階，但又是如此篤定的，直扣人心：

“你不要後悔。”

“那你也不要給我讓我後悔的機(jī)會！”

“呵。”